我隨巴根來到御前時,皇帝正在中心閣附近,怯薛歹已搭起金脊五殿綵樓,供皇帝登高觀賞。我提起袍角,拾級而上,心想:這萬家燈火的上元之夜,皇帝縱然與民同樂,也仍要高高在上的。他是怕一旦走下高閣,就會像庶民一樣湮沒於廣袤無垠的帝國,成了沙漠中的一粒沙,草原上的一株草麼?
我搖頭自哂,抹掉腦中紛紜的思緒,待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忽必烈的目光恰好拂過來。
“父皇。”我輕聲問候。他左右並無旁人,女孩侍衛都在綵樓下候着,“忽都魯揭裡迷失呢?她不是陪在父皇身邊麼?”我疑惑問。
“她嫌陪我一個老頭子看燈火無趣,和姊妹們遊街賞花燈去了!”老皇帝摸着自己的鬍子,一雙暗沉的眼睛映着夜空,是千里輝光中最古拙深邃的顏色。
“我來陪着父皇罷。”我低低迴道,不去看他,目光掠下高閣,掠過夜色,落在海子旁一株株奪目耀眼的火樹銀花上。
老皇帝無言,緩步至我身旁,扶着闌干,和我一起眺望這綵樓下方的萬點燈火。在溫暖的燈輝中,冷峭的寒風竟也變得柔和,拂在臉頰上,像情人的手給予的粗糲又深情的撫摸。
“察蘇,你那時寧願做個平頭百姓,也不願回到深宮,是覺得過着普通人的生活,纔會踏實溫暖嗎?”
聞言,我愕然看他,沒想到這個素來強悍的父親也變得憂鬱敏感起來。濃黑的夜色遮不住他枯白的髮梢,流溢的輝光也填不滿他臉上的溝壑,悠悠歲月從他眼中穿梭而過——他的確是更蒼老了。
“這萬里山河都是父皇的,待伯顏回朝,江南之地也是父皇的。無論我身在哪裡,腳下踩的,都是父皇實實在在的河山——父皇何來此語?”
“有時站得太高,也會覺得孤寒吶!”他空洞一笑,目光籠罩着無邊夜色下的廣袤帝國,眼裡卻是無可觸及的空虛寥落。
我心情一滯,隨即道:“眼下宋國請降不過是一二日的事,這不是天大的喜事?父皇又在憂心什麼?”我遲疑道,心頭驟然浮出隱憂,試探開口,“難道西北那邊 ……”
想到這裡,突然不敢去問:西北軍事若有不虞,他——安童,又會如何?
我想到他,又想到兩年前我們也是重逢在上元之夜。可是這溫暖如此短暫而虛幻,不到兩年,我們又天各一方。就怕以後也是這樣漫長無盡的永夜。
我眼睛一酸,一顆心鐵石般的往下墜,再也生不起一絲希望。禾忽叛亂,若得海都、篤哇響應,那木罕和安童可堪抵擋?當年忽禿倫下命襲殺曲律的斤,也是毫不留情呢!
“安童所部偷襲禾忽軍隊,盡獲其輜重。海都聞訊,已退兵了。朕已派昔都出使,安撫海都。西北那裡,暫時安定了……”
忽必烈驀地開口,望着我惶惶無依的神色,瞭然一笑:“安童和那木罕都無事,勿要憂心了。”
“……”我呆望着他,腦中一片空白,眼淚卻忍不住簌簌落下。待漸漸回神,心裡仍是愀然作痛,一時喜一時悲,淚水蜿蜒流進口中,正是心裡說不出的鹹澀滋味。
“這是好事,怎麼還哭了呢?”忽必烈嗤笑道,而後伸手爲我擦淚。我亦覺羞赧,笨拙地去抹掉臉上的淚,“恭喜父皇平定叛亂,兒、兒臣這是高興……”
我訥訥說着,有些語無倫次,思緒又不知飛到哪裡:西北叛王暫時平定,安童和那木罕何時能回來?他們若撤軍,海都會不會捲土重來?
這麼想着,又惱恨自己杞人憂天:眼下這樣,還有更好地結果麼?只要安童無事,就算暫時的分離又能如何?
“此事尚未外宣,朕告訴你,是叫你定下一顆心。你不是普顏忽都,縱然有情,又何必苦守着安童?是時候想想你自己的事了!”
忽必烈苦笑一聲,又道,“你們二人這麼多年,朕都看在眼裡,若非木華黎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朕雖有心,也實在是不能了……察蘇,你這麼枯等,摧折別人,也摧折自己啊!”
“我不婚不嫁,卻不是爲他苦守!”
剛剛騰起的喜悅蕩然無存,我怫然作色,衝口否決,也不顧皇帝惱怒,冷冷一笑,轉身步下彩樓,拂袖而去。
……
正月十八,面對伯顏大軍壓境的南宋君臣,終於進獻降表和傳國玉璽;三月,宋主趙顯和全太后及諸宮人北上朝覲。煌煌三百年的趙宋一夕滅亡,遼宋夏金分裂幾百年的局面也在忽必烈手中終結。作爲蒙古大汗,軍功是立身之本。統一南北這一煊赫功業,爲忽必烈帝位的合法性填上一筆濃墨重彩的註腳,日後面對海都,他也更有底氣。
伯顏佔領臨安,宋主北上朝覲,南方文天祥的義軍也被謝太后下旨解散,但福建、兩淮、兩廣、川蜀等地,宋軍仍在抵抗。伯顏在臨安城設立臨時建制後,便押解小皇帝和全太后諸人北上,各地元軍的進攻仍在進行。南宋諸王中,益王、廣王逃出臨安,益王趙昰在福建被大臣陸秀夫、陳宜中擁立爲新帝。元宋之戰尚未終結,至於崖山海戰乃是後話了。
……
四月末,南宋君臣在伯顏的監護下終於抵達上都。五月,伯顏先行入城,軍隊護送着全太后和小皇帝跟在其後。伯顏高歌凱旋,忽必烈爲表嘉賞,特命太子真金率文武百官出城郊迎,我也隨同出迎。
上都郊外,伯顏一行遠遠而來,大隊尚卷在煙塵中,就有雄渾嘹亮的軍歌隨風掠過。軍中鼓樂齊鳴,大旗獵獵招展,阿剌來大麴宛如粗糲的風沙一般撲在臉上。這曲調甚是慷慨蒼涼,我聽在耳中,看着大軍後迤邐而來的南宋君臣,心裡頗不是滋味。風捲着塵沙刮過,一時迷了眼,眼睛澀痛時,更覺那曲子多了幾分悲切。
真金卻無這般情緒,他興致高昂,一臉喜色,遙望着越來越近的軍隊,雙手無意識地攥緊繮繩,竟似按捺不住。元廷出迎隊伍中,儀仗隊和伎樂在前,戴珠翠、衣銷金,擎旗執鼓夾道相迎。待那邊軍歌歇了,這邊儀鳳司便吹打彈唱起來,隊伍中烘出一派歡騰喜樂的氣氛。我被這喧囂的鑼鼓一吵,心裡竟說不出的躁惱。
儀仗隊之後是文武百官,以平章政事阿合馬居首,省院臺大臣緊隨其後,我和真金則在最後。待兩方人員近了,這邊儀仗隊分列兩側,那邊伯顏一人上前,正要下馬見禮,忽見百官中一個圓碩的身影打馬飛奔而去,獨身相迎。衆臣哪料到這位不按儀程行事,全都愣在原地。真金見狀,微露不滿,命怯薛歹去責問情況,都堂大臣卻結結巴巴地回道:“阿合馬平章獨自上前相迎,我等正不知如何是好,還望太子殿下明示!”
提到這個名字,真金眼中又燃起怒火,礙於百官在側,只得暫時忍氣。我解勸道:“阿合馬定是見伯顏立下大功,有意巴結,伯顏又豈會不明?只怕是要碰一鼻子灰呢!且看着罷。”
真金臉色僵了片刻,才稍稍好轉,不再言語,只哼笑一聲,漠然觀望。那邊伯顏早已翻身下馬,阿合馬肥碩的身體擠上前,同他言語了一陣,而後卻見伯顏從腰上解下一物,遞給阿合馬。阿合馬推脫了兩番,才接在手中,而後兩人騎馬一併過來了。
我和真金皆不明詳情,只待二人近了,才能觀望個究竟。阿合馬雖然一臉喜氣,眼神卻是冷森森的,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怨毒。伯顏卻不甚在意,仍然一副磊落模樣。他在軍旅多時,早已歷練出一身精悍強勁的氣質。在真金面前,雖然謙遜自抑,然而神色威嚴,望之巍然,讓人肅然生畏。
真金奉旨出迎,雖有儲君之尊,亦不敢怠慢,稍稍着眼打量片刻,便上前執手慰勞一番。一旁侍從早已端上酒水,真金親自賜酒:“伯顏丞相爲陛下平定南家思,功高蓋世。本王替陛下敬丞相一杯!”
伯顏單膝下跪,接過酒鄭重飲了,才起身道:“臣惶恐。此乃陛下籌劃,阿朮效力,伯顏何功之有?”
真金聞言,默不作聲,靜靜審視他有時,眸光突然變得犀利。觀他這般神色,我也暗暗心驚,一時不明其意。伯顏卻一直低首斂容,不動聲色,從容任其打量。而後真金一笑,滿意點點頭,臉色又和悅起來,“丞相過謙了。若無丞相,三軍羣龍無首,可怎麼攻下臨安城?”見伯顏神色一滯,又寬慰道,“丞相隨本王一起覲見領賞罷。宋主和全太后,陛下早已備下盛宴款待。至於繫頸牽羊之禮,陛下寬仁,已下旨免了。衣冠服色亦無需改換,仍依宋朝便好。”
“臣代宋主謝聖天子寬仁厚德!”伯顏向北肅然一拜,早被真金扶起,笑道,“宋主和全太后也已到了罷,陛下吩咐務必好生款待,萬不可怠慢了!”言罷,便吩咐怯薛歹導引宋主一行款款入城了。
……
有太子代爲出迎,皇帝和皇后只高坐正殿大安閣,等待宋主入覲。此時,我和真金也已入殿,同諸王列坐於兩側。禮官得皇帝授意,傳伯顏和南宋君臣一同入覲。伯顏先行入殿,同皇帝稟報此番戰況和江南諸地安撫事宜,忽必烈又親自賜酒,慰勞一番,當即授予他同知樞密院事,增食戶至六千。伯顏只跪在地上,謙辭不受。忽必烈見他這般謙卑模樣,心懷大暢,走下御座,俯下臃腫的身體,親自把他扶起:“你是立下大功勳的重臣,是朕所倚重的左膀右臂,這點封賞還當不起嗎?”
忽必烈雖和顏悅色,然而一雙眸子盯緊伯顏,眼神極勁厲,似要洞穿人心。大殿上也是一片屏息,因沉寂而顯得壓抑。我觀望皇帝神色,又憶起之前真金打量伯顏的神情,心裡恍悟過來:自伯顏回京,這一言一行,都承受着來自皇帝的考驗。
伯顏只低着頭,不敢直視天顏。在皇帝的君威下,他不似在城外那般自若,後背繃得極緊,像是撐滿的一張弓,小心斟酌着分寸,不敢有絲毫懈怠。見他這般,我心底生寒:在朝堂上,身爲臣子的伯顏,在某些方面應是比我更瞭解這位天子的性情和想法罷。
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目光卻下意識去尋殿中某人,果見外命婦中別速真神色緊張,滿臉憂懼,眸光全都傾注在丈夫身上。我向她以目示意,叫她寬心,她卻絲毫看不見。
“伯顏自西域來,本是沒有根腳之人。蒙陛下賜婚,又賞下大官職,才得有今日。此番平宋,全賴陛下成算,諸將協力,伯顏哪有寸功?陛下折煞微臣,臣不敢受賞。”
此言與之前如出一轍,忽必烈靜靜聽着,見他話語沉靜,並無作僞之意,審視半晌,方滿意道:“丞相何來此語?朕豈會薄待有功之人,叫天下寒心?且安心領賞罷。”
伯顏又推辭幾番,見皇帝情真意切,方謝恩退至一邊。皇帝又坐回寶座,命禮官宣南宋君臣。一時禮樂大奏,諸人在怯薛歹的導引下緩步入覲。
因有聖意,宋人衣冠不改,是以諸人仍服宋室朝服冠冕,同殿中蒙古君臣的質孫服相比,又是另一番風貌。走在前方的兩人,身形甚是纖弱。小的那位,不過是六歲稚子,似是得了教誨,不敢隨意張望,只緊緊攥着身旁婦人的手,邁着小小的步伐緊步朝前走着。他身側的婦人也不過三十,雖身姿瘦削,因穿着華服,自有一番氣度。兩人走至殿中,朝忽必烈、察必二人跪叩。二人身後還有南宋宗室大臣也跟着一同叩拜。
“臣妾全氏、臣趙顯叩見二聖。”
沉寂無聲的大殿中,全太后和小皇帝的聲音宛如風中蘆葦一般纖柔,叫人不忍卒聽。滿殿黑壓壓跪下的,是一派宋國衣冠,與周圍高坐的蒙古服飾相比,更讓人別生感慨。這殿中臣服的,豈止是一對孤兒寡母,而是兩宋沉甸甸的千里江山。而這大好山河拱手讓人的罪過,豈是應由這可憐婦孺一力承擔的?家國淪喪,到底又是誰的罪過?
衆人叩拜有時,就聞殿中一片片隱隱的哀慼之聲。忽必烈俯視着閣上衆人,眼中喜悅終是化作一嘆,和悅道:“衆卿都起身罷。太后和宋主遠道而來,風塵勞苦,賜座!”
全氏和幼帝連忙謝恩,仍是跪伏於地,不敢起身:“陛下免去繫頸牽羊之禮,臣不勝感激。陛下寬仁,臣必誠心歸附,以報聖天子厚德。”
聽他們這般言語,皇帝動容有時,旋即揮揮手:“都起身罷。”而後命怯薛歹扶太后宋主入座。察必一直默默目視着這對母子,神情憂戚,臉上並無喜色。忽必烈無意間瞥見她這副神情,目露不解,一時也沒說什麼,只叫禮官宣讀封賞。
小皇帝趙顯當即被封爲瀛國公,授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大司徒,太后全氏被封爲郡夫人,宗室重臣也都有相應封賞。而後不免又是一番叩拜謝恩,南宋君臣穿着異國衣冠齊齊山呼叩拜,一時讓皇帝的尊榮和威望達到了極點。忽必烈心情格外舒暢,而後免了禮數,宣佈開宴。諸人依序坐好,便有寶兒赤、答剌赤端着酒肉奉到衆人面前。
全太后和小皇帝頗得忽必烈殊遇,緊挨着諸王公主坐下。然而面對食案上的異國珍饈,哪裡下得了口,只是低首坐着。不多時,那小皇帝竟盯着眼前的烤羊腿哀哀地哭出聲來。全太后急急哄勸,好一陣兒才安撫住幼子,而後又連忙起身,向親自來敬酒的皇帝謝罪:
“今日是陛下吉日,幼子無狀,還望陛下恕罪!”
忽必烈正在興頭,怎會計較這些微末小事,暢笑道:“夫人言重了,二位遠道而來,必是不適應異國飲食,不妨事的。”
說罷,便親自勸酒:“朕有招待不週處,夫人但說無妨,這杯酒還請夫人飲下。”
全氏心裡憂懼,哪裡敢推辭,忙謝恩接過,一杯滿飲而盡。她似乎不適應馬奶酒的口味,飲得辛苦,待酒水嚥下後又生生忍着,不敢咳出聲,一時忍得臉色發紅。忽必烈見了,也體貼一笑:“夫人不慣飲蒙古奶酒,不必勉強。”隨即命人端上漢地酒水果飲。全氏見皇帝通情達理,心下一酸,竟似要落淚,仍一力忍着,只偷偷用衣襟擦拭眼角。
皇帝之後,又有皇后、太子輪番敬酒。全氏都一一飲下。察必並不端着皇后威嚴,只像對待自家姐妹一般,執其手噓寒問暖。又拉過幼主趙顯,彎下身一番耐心的哄弄,小皇帝雖年幼,竟頗爲懂事,也不哭鬧,只安靜規矩地謝恩問好,乖順地讓人心疼。
察必見狀,不忍道:“天可憐見,你母子二人爲何生在皇家?”全氏聽了,又不禁潸然落淚。小皇帝卻是懵懵懂懂,仰頭睜着大眼睛無辜地盯着察必,像在無聲地詢問。察必見他這般,不得不安撫一番:“瀛國公不慣這裡的肉食,本宮已命尚食局備下江南糕餅甜點了。好生用罷,不要餓了肚子。”
我在一旁無聲觀望。忽必烈夫婦對宋主可謂禮遇,所行也是發自真心,不似作態。遙想前朝,北宋君臣后妃被擄北上時,並無這般優待。面對降國君臣,忽必烈所爲稱得上寬厚優容。
我默默想着,也不知這北上朝覲的宗室中有無宋國公主。可這些滅國覆家的公主,縱然再得優待,失了自由身,怕是連尋常人家兒女也不如。這樣的命運落到身上,她們也不得不用纖弱的身體來生受。山河淪喪,這些無辜女子卻又做錯了什麼?
察必和真金敬酒後又安撫了幾句,便離去了。我想到自己身份,依禮也應該敬酒,便執杯上前。全氏和幼主又連忙行禮,早被我扶起:“夫人何必拘禮?”
說罷,也端起酒杯遞與她:“夫人不妨賞個薄面,爲我飲下這杯。”
全氏並無猶豫,謝恩後就端酒至脣邊飲了起來。她似是飲得急了,臉頰已是一片芙蓉色,眼梢也是泛紅。我見她飲得艱難,一時後悔,擡手止住:“是我疏忽了。夫人路途勞頓,今日又連番飲酒,身子哪裡吃得消?這酒略沾便好,不必強飲。”
她見我體恤,遲疑片刻,才放下酒杯,默然對視我的面容,片刻後竟忍不住泣涕出聲,小皇帝見母親這般,慌得呆住了,只用小胳膊抱緊母親身體,奶聲呼喚:“母后,母后!”
“你要記住,從今往後,不得叫母后!”全氏厲聲喝止,強忍住眼淚,扶着小皇帝的肩膀切切叮囑。小皇帝見母親神色嚴厲,也不敢多問,卻又不明其意,只是委屈無聲地盯住她。母子對視片刻,終又忍不住抱頭哭泣。我任他們哭了一會兒,才勸慰道:“事已至此,夫人切不可太過傷懷,還需以身體爲重。日後有事,不妨說與我,我總能盡一份力的。”
“公主體貼,臣妾感念在心。聖眷隆厚,臣妾並無不便之處……”
我無聲看了她片刻,不再多言,囑咐左右照顧好這母子二人,也提步走了。
……
待宴飲結束,已至夜裡,諸人各自散了。侍者卻又通傳皇帝叫我去後.庭。我稍稍拾整,來到忽必烈的暖閣,卻見母親察必也在。
我剛一進門,還未及問候,就被滿室珠光晃花了眼。夜裡光線晦暗,更顯珠寶璀璨奪目。雜陳於閣中的,正是伯顏命人從臨安海運而來的南宋珍寶器物。金銀器具、字畫典籍、瓷器香藥應有盡有。趙宋皇室以風雅傳世,府庫典藏自是不俗。蒙古征戰千里,所經之國無數,忽必烈眼界寬廣,尋常寶物並不入眼。眼下卻滿心喜悅地打量着這些珍寶,忍不住嘖嘖稱讚。
母親卻只袖手坐在坐牀上,沉默不語。自白日以來,她就鬱鬱寡歡,我也疑惑不解。忽必烈仍是掩不住的喜氣,負手踱到察必面前,又望望我:“這都是宋國皇帝攢下的寶貝,如今歸了朕,也便是你們的了。你們母女看看,有什麼中意的,儘可拿回去擺設……”
我驚訝於他的慷慨,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些:眼下宋室北上歸降,西北禾忽之亂業已平定,日本那裡也派出使者;其餘未平定的州郡,繼續用兵便是了,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忽必烈的確無甚煩擾。南宋疆土已盡握掌中,區區寶物還算得了什麼。
如此一想,我便上心打量起這些雜陳的珍品,不意母親卻忽然開口:
“妾謝過陛下賞賜。這些寶物,不過宋人貯藏以備子孫之需,然子孫不能守,而今歸於我家,妾何忍取一物!”(1)
忽必烈聞言,拊掌大笑:“南家思沃土千里,亦不過是宋太.祖遺於子孫之物,南宋君臣守不得而盡歸於朕。察必,依你之言,朕更不忍心取他人尺寸河山了!”
察必見他故意曲解,頗爲懊惱,蹙着眉頭不再說話。母親雖也日漸年老,但經年沉澱的風韻,卻隨歲月流逝而越發動人。忽必烈靜靜端詳她,心下歡喜得不行,在她低眸間,悄悄上前一把攬住,在她耳邊低聲笑道:“這是朕的好事,也是你的好事。這麼多年你陪着我,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如今海內一統,朕心裡高興,也想讓你跟着高興。今日你卻爲何悶悶不樂?”
他言語真摯,神色溫和,全無君王的架子,儼然尋常夫妻間的閒敘。這樣的他卻是極少見的,我心下震動,只默默在一旁看着,凝視他的一舉一動。
察必任他摟着,靜默半晌,終於輕輕倚在他肩頭,嘆聲道:“陛下有如此功業,妾哪裡不歡喜?妾只是不敢忘記歡喜之後的隱憂。自古未有千歲之國,不知陛下打下的江山,子孫能否守得住呢?妾只望這樣的事不要落在自家子孫頭上……”
“你呀,想的卻是長遠!”忽必烈越發擁緊她,臉貼着她的臉頰,低語道,“朕縱有心,也只管得二世三世,百年之後的事,朕也管不得。只要真金能繼承父志,朕幫他懾服諸王,也放心把社稷交託於他。孫兒輩呢,答剌麻八剌最有氣象,鐵穆耳這小子也好,只是嗜酒的毛病改不了……”
察必見他提及了兒子孫子,漸漸心安,兩人低低絮語好一陣兒,纔想起久立一旁的我,頗覺尷尬。忽必烈緩緩擡眸,對上我的目光,我莞爾一笑,而後毫不客氣地開口:“父皇,這些寶物,兒臣卻想討要一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