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安童在御前彈劾阿合馬並與之廷辯,此事雖震動朝野,引得皇帝降旨責查,卻並未得到漢法派想要的結果。責查之後,無非是罷黜了左司都事周祥及個別工部官員。至於阿合馬私設“和市”牟利的罪名,忽必烈雖揚言要親自訊問,卻是石沉大海再無下文。及至年末,全年財賦理算和朝廷內外用度開支諸事,仍仰賴於阿合馬。安童雖向皇帝建言別選官員取而代之,忽必烈卻不予理會,對阿合馬依舊寵信如故。這一次朝堂風暴來得迅猛,卻終究消失於無形。
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即是歲末。伴着寒冬瑞雪,大都城再一次沾染上熱熱鬧鬧的節日喜氣,還未至春節,街頭巷尾早已掛上各式花燈,更有小商小販擠滿街頭,沿街販賣糖糕、辣湯等吃食。民間士庶盡歡,宮廷裡更是熱鬧非凡,連我一向冷清的公主府也瀰漫着歡騰的氣息。巴根、豁阿指揮着男女僕役裝點庭院,忙的不亦樂乎;慕之也跟在管事身後,隨時等候差遣。我看着衆人忙裡忙外,心頭卻仍是一片寂寥。
“公主,時辰到了!”諾敏爲我整裝完畢,便輕聲提醒道。
我擡眼向窗外一瞥,天剛矇矇亮,朝陽尚未升起,四下寒意瀰漫,時間卻不等人。我立時起身,待諾敏收拾妥當,外面也備好車駕,便道:“走罷。”
今日是正月初一,也即元正佳節,朝廷照例要舉行元正受朝儀式。屆時,諸王勳貴和文武百官都要在大明殿上向皇帝行賀獻禮。我乘着車駕,從玉德殿一路南下,待到崇文門時,早有文武百官在此等候。百官前面,便是同樣恭候聖駕的后妃皇子。
我下了車,從人羣一側穿過,尋到了站在前方的真金夫婦,欣然向他們見禮賀喜。真金和闊闊真亦笑着還禮,眉目間盡是喜氣。真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關切地問道:“今日天寒,可冷不冷?”
我身披狐裘,裡面是渾金搭子袍服。蒙古人尚白,原在草原時,節日禮服都偏好白色。而今入主中原,在漢儒的建議下,忽必烈採納了中原王朝的輿服制度。每逢朝會,不僅自己身着冕服,百官也要穿公服迎拜行禮。今日元正朝會,亦是如此。展眼一望,崇天門下冠蓋如雲,高官顯宦衣紫服朱,腰銜金玉帶,腳踏高腰靴,好一番雍容氣度。
再看看真金,他一身太子冠服,着玄衣,系革帶,戴九旒袞冕,舉止莊重,貴氣盈然,儼然一個溫文雅緻的漢家儲君。
這樣的儲君,能否順利繼承大統,登極御宇?若果真如此,縱然眼下阿合馬橫行無忌,爲禍朝堂,待真金即位,也終有匡正除惡,撥亂反正的那一天。
心思兜轉了許久,我纔回神,低眸一笑,回道:“不冷的,有勞哥哥掛心了。”
“且捱過這一會兒,受朝儀式結束就好了。”真金溫聲道,話語帶着溫熱,讓我心頭生暖。
不多時,前方忽然鼓樂齊鳴,卻是儀仗隊導引着皇帝車駕款款而來。車駕駛過崇天門,待到了大明門前,侍從扶着皇帝皇后下了車,帝后自大明門直入殿中,在御榻上坐定。而後司辰郎高聲報時,宣佈元正朝會開始。殿前侍衛分兩班入殿,自殿外就能聽到侍衛們山呼萬歲,不用去看,我便能想象出那舞蹈叩拜的場景。
侍衛行禮後分列在大殿兩側,隨即諸王妃子入殿進獻賀禮。我亦備好禮物賀表,依禮行賀後,便隨真金坐在皇帝下首的座位上。
久久等候的文武百官此刻才被允准入內,在侍衛官的導引下,分別從日精、月華兩門入大明殿,待兩班官員齊聚殿中,又是山呼萬歲,舞蹈揚塵,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禮。
百官禮畢,便是中書省丞相向皇帝敬酒。元正受朝儀式已舉辦多年,安童身爲首相,對流程自是熟稔。禮官唱奏後,他便出列,先向帝后一揖,而後提步上前,此時已有答剌赤在一旁奉酒。安童取過酒案上的高足金盃,雙手敬與皇帝:
“臣謹代文武百官向皇上、皇后行賀獻禮。這第一杯酒,敬祝皇上、皇后新春如意,百福駢降。”
“過去一年裡,朝中諸事,有勞愛卿了。”皇帝微微一笑,慰勉了一句,接過酒飲下。
一杯飲罷,答剌赤又將酒杯斟滿。安童取過酒杯,再度奉上:“第二杯酒,願我大朝功業昌隆,攘平八方。”
忽必烈聞言一時出神,怔忪片刻,旋即笑開:“此言甚合朕心!”接過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安童見皇帝開懷,亦是弛然一笑,“陛下運籌帷幄,謀劃有方,前方又有伯顏、阿朮盡忠效力,克定南朝,混一宇內,正在今朝。”
這話說得恰逢其時,也說到皇帝心坎裡,忽必烈聞言,更是龍心大悅,笑道:“元正丞相需三進酒,還有一杯。”
這次安童親自斟酒,而後從容奉給皇帝:“這第三杯酒,臣謹祝國朝物阜民豐,國祚綿長。”
皇帝聽了,眼裡笑意更深,將酒水飲下後,起身高聲道:“今日借丞相吉言,朕欲成不世之功,還望衆卿盡心竭力,以報國朝。聖主成吉思汗在上,朕必繼承祖宗遺志,攻克南家思。天佑蒙古,天佑大元!”
“天佑大元!”“天佑大元!”皇帝出言號召,羣臣立時響應,殿中歡聲如雷,更烘出節日的喜氣,也爲未來的戰事增添了希望。在喧囂的歡聲中,禮官又高聲唱奏:“宣地方官員和外國番使入殿朝賀!”
隨着禮官一一唱名,諸路官員,諸部那顏和外國番使先後向皇帝行賀獻禮,禮畢便由怯薛官引到指定座位。蒙古諸部、番邦小國的使節濟濟一堂,大明殿裡賓朋滿座。忽必烈看着殿中人羣黑壓壓一片,卻也不覺煩累,饒有耐心地接受官員使節們的祝賀。可縱然如此,他仍有幾分失落,眼角的笑意淡去時,眼紋裡便顯出幾分黯然。若是西北三汗國、日本都能派遣使節入覲,那纔是真正的君臨四海。
但這點情緒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悅沖淡了。荊湖行省的官員入朝獻禮後,隨即爲皇帝帶來前方捷報:“伯顏元帥率水陸兩軍猛攻陽羅堡,逼得宋將夏貴順江東逃,元軍遂順利渡江,目前伯顏所率中路軍已直逼鄂州、漢陽……”
皇帝聞訊笑逐顏開,親自致酒相敬報訊的官員:“伯顏丞相與諸將士在前方力戰,爲國朝開疆拓土,功勳至大,朕以此酒敬祝軍中好男兒!”
那官員謝過聖恩,而後單膝跪地,把酒飲下,隨即被怯薛官導引入座了。
南征軍進展順利,卻不知日本那裡戰況如何?我心下默默想着,忽必烈應該與我有同樣的疑問。但目前暫無東路軍戰報傳來,皇帝眼下便不予理會了。
各路使節進獻的賀禮名目繁多:有駿馬鷹犬,有珍禽異獸,有綾羅綢緞,有美玉寶石,還有諸地土產。安童負責宣讀各地官員使節的賀表和禮單,阿合馬則將禮物清點入庫。待這一流程走完,大明殿裡已擺上宴席,準備舉行元正詐馬宴。
殿中諸人紛紛入座,就等皇帝宣佈開宴。安童也擇了座位坐定,卻見阿合馬忽然離席,小步緊趨到御前,身後還跟了一個手捧托盤的侍從,跟着阿合馬一併拜倒在皇帝腳下。
也不知他耍弄什麼把戲,我不禁擡眸觀望,身邊的真金亦神色微變,臉上笑容淡去,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厭惡。
阿合馬畢恭畢敬地跪在御座下,忽必烈見了,也不明所以,瞥一眼侍從手上的托盤,可那托盤上罩着紅綢,不知底下覆着什麼東西。
皇帝懶得思索,不耐地開口:“是哪國使節的賀禮漏下了?你自去補報即可,何必到御前擾朕?”
阿合馬搖搖頭,胖臉上堆出諂笑,雙眼油膩生光,“並非番使賀禮出了紕漏,而是元正佳節,阿合馬也有一番心意要獻給陛下。”
“你還有甚麼好東西?”忽必烈哼笑一聲,半信半疑道,似乎平白多了幾分耐心。
阿合馬親自接過侍從手上的托盤,神秘一笑:“請陛下過目。”說罷,一手徑自扯下盤上的紅綢,綢布掉落的一剎那,登時滿室生輝,連喧嚷的大殿也瞬間靜寂下來。
我屏息注目,好一會兒才分辨出盤中物什,而殿中霎時的靜寂也被驟然打破,與會賓客紛紛驚呼:
“老天吶!好大的東珠!顏色潤如馬奶!”
“嘖!那回回石頭,怕是紅剌中的上品,看那顏色,是‘避者達’罷?”
“大平章這是從哪裡尋得的寶物?嘖嘖!”
周圍議論紛紛,真金聽在耳中,面色愈發難看,他盯住阿合馬手中托盤,咬牙低聲罵道:“賤奴又搞什麼名堂!”
我默然片刻,又去看那托盤。黑漆的木盤上,放着一顆碩大的東珠,顏色瑩潤如雪。東珠旁邊,與之交相輝映,卻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紅寶石,也即衆人口稱的“回回石頭”。其色澤深紅,有如葡萄酒液。東珠和寶石兩相映襯,宛如雪上寒梅,耀彩奪目,熠熠生輝。而再一細看,東珠和寶石之間橫陳的卻是一把古銅短刀,刀鞘亦綴滿瑪瑙松石。看那做工,倒像是西域手筆。
我心下一震,不知阿合馬是何用意。忽必烈將盤中寶物盡收眼底,喜色過後卻是深深的疑慮,沉下臉問道:“阿合馬,你這三樣東西,卻是甚麼意思?”
阿合馬把托盤遞給侍從,又向皇帝叩頭,而後纔開口:“陛下聖明,臣竭力蒐羅寶物獻給陛下,只望陛下體察臣的一片苦心。”
忽必烈哼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
“臣阿合馬侍奉陛下十五載,竭力用事,對陛下的心意,就像這東珠一般瑩白無瑕,全無半點私心;可臣總領庶政,爲國理財之際總免不了受人指摘,致使臣毀謗加身。朝中物議恰如這鋒利的匕首,要生生戳碎臣的一顆忠心!臣流盡了心頭熱血,一顆冰心也真如這紅寶石一般了。爲國朝效忠,臣無怨無悔,縱然陛下要我一顆真心,臣也會毫不猶豫掏出來獻給陛下,只望陛下明鑑,莫輕信了讒言……”
他聲淚俱下,言語間盡是悽苦無奈,看那模樣,竟像一個公忠體國的良臣。可表白之餘,話語卻是鋒利刻毒,好個“讒言”,好個“毀謗加身”,爲自己洗白之餘卻要倒打一耙了。
平章政事當衆對皇帝表忠心,殿中諸人看在眼裡,皆各懷心思,沉默不語。阿合馬詞鋒所指何人,再明顯不過。安童一直默然聽着,臉上殊無異色。待阿合馬言罷,哽咽着擦乾眼淚,把全套戲做完後,他才從席上起身,對着皇帝遙遙一拜,而後瞥向阿合馬,徑自開口:
“平章大人御前陳情,一片忠心感人至深!”安童冷嗤一聲,話鋒陡然一轉,“不過,以情動人不如以理服人,如若大人果真無不法事,卻也不畏有司詳查。查明實據,自然叫人信服,也好給陛下一個交代。到時候,你那一顆心,是黑是白,是忠是奸,朝野上下,全都看個明白,也好過在元正朝典上扭捏作態。今日諸國使節在此,平章大人涕淚俱下,未免不合時宜。”
他這番話毫不留情,阿合馬如同被掌摑了一般,登時面紅耳赤,呆愣地望着皇帝,囁嚅不語。經安童這麼一說,忽必烈也覺得面上無光,狠狠瞪了阿合馬一眼,忿然道:“上不得檯面的奴婢,還在這裡丟人現眼!?”
阿合馬渾身一顫,惶惶然叩頭,而後灰溜溜從一側退下了。忽必烈目視他背影消失,才強忍住怒氣,對着各國使節勉強笑道:“家奴無狀,還望衆卿不要介意。今日大宴,朕只望諸位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皇帝舉杯倡議,衆人立時響應,鬨鬧聲一起,剛纔不愉快的插曲就被自然而然地遮掩過了。在旁人看來,這仍是一場主客盡歡其樂融融的大宴。只是歡飲背後的波濤暗涌,又有誰知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