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在宮城北部,所處地勢高爽,古木成蔭,然而在冬天,卻顯得寥落冷寂了,我下了車,卻見兩個門吏把守在都堂門口,面頰已被寒風吹得皸裂發紅。
都堂是一個三進院落,頗爲敞闊,院中也有假山木石,清幽雅緻,卻比尋常宅邸多了幾分威嚴氣象。依次穿過外儀門、中儀門、內儀門,第三進院落纔是宰相們的辦公場所。正中間的房屋即是正堂,爲宰相圓議和辦事之所,兩邊爲正廳,乃是參議府、斷事官等僚屬的辦公之所。
我一邊走着,一邊用眼睛好奇地環視四周,全然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真金的通譯,省堂的官員僚吏見真金進來,紛紛見禮問好,但看見他身邊跟着的小通譯東張西望的樣子,都不禁皺眉,然而燕王殿下不說話,別人管什麼閒事呢,老成一點的默然不語,年輕的則忍俊不禁。
真金忍不住拍了我的頭,輕叱道:“看什麼呢?別人都在看你呢!”我這纔回過神來,乖順地往真金身後退了退,微微低頭,小步緊跟。
真金跨入正堂,拐進左邊的議事廳。廳內正中有一條長桌,省官們肅立兩側,等候真金入座。那些人中有很多熟悉面孔,阿合馬、伯顏,連許衡也來了,右邊上首的卻是安童。他着眼瞥見我,先是一愣,而後皺皺眉,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諸人向真金見禮問好,真金揮揮手:“都坐罷,今日有事遲了些,還望各位見恕。”他說完,走至上首,坐了下來,我則侍立在他身後。中書令發話,各省官才紛紛落座。品級高的如安童、伯顏、史天澤等,自然離真金近一些,其下是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有些人還帶了通譯,再就是省掾等僚屬。數一數,竟有十來號人。
見諸人坐定,真金道:“開始罷。”安童會意,遂命省官陳述今日議題。
按照國朝慣例,丞相負責總持綱維,自平章以下則分領庶務,比如阿合馬就是專管錢穀的,還有掌管工事、刑獄、銓選等等。具體事務自然由專司其職的官員上奏。
安童的目光瞥向一位參政,那人會意,醞釀了片刻,開口道:“陝西省臣也速迭兒建言:‘陝西今年遭逢大旱,糧谷歉收,由於饑饉,盜賊橫行,屢禁不止,不如顯戮一二、以示懲戒。’也速迭兒特地具本上奏,以待都堂批覆。”
安童聞言,沒有發表意見,而是將目光望向真金,真金微微搖頭,不置可否,安童遂開口:“諸位意下如何,不妨一一說來。”
我在一旁案几邊坐下,備好紙筆,認真做起了筆記。
涉及刑獄的問題,還是死刑,一些不管刑事的官員選擇了沉默,沒有意見的,就算是默認了。安童將這些人一一看去,見衆人不語,臉色微微泛冷。
首相臉色不好,諸人便明白了事態,卻見一人喉頭聳動,似有話要說,安童遂點名道:“史丞相。”
那人是史天澤,年紀不輕,已逾花甲,比忽必烈還要大上十歲。他捻捻鬍鬚,問向剛剛發言的參政:“敢問楊參政,也速迭兒建議處死的罪犯有幾人,都所犯何事?”
“罪犯共計十人,七人爲強盜,餘下三人因偷竊獲罪。”
史天澤聽了,搖了搖頭:“也速迭兒所言,似是不妥。”他說了一句,見伯顏似要開口,便遞了個眼色:“伯顏丞相?”
安童也點點頭,把話頭傳到了伯顏處,伯顏遂道:“陝西今夏大旱,都堂業已撥給米粟錢鈔賑災。請問楊參政,下獄罪犯作案之時,米粟是否已撥放到位?若是賑災之後作案,某不免要懷疑賑災官員和行省官員是否盡職盡守。”
楊參政聞言一愣,聲音弱了幾分:“丞相所問事宜,下官所知不詳,下官會傳命也速迭兒據實上奏。”
“務必查明實情。”伯顏臉色一沉,“若有官吏不能盡職賑恤,反借誅戮盜賊之名推脫罪責,朝廷必不會寬宥。”
伯顏話音剛落,卻聞有人一聲嘆息:“監司不立,地方官員沆瀣一氣,政令難行啊!”
我不禁擡頭去看,說話之人卻是許衡,老先生一臉憂國憂民之色,已經把刑獄事件上升到制度建設的高度。
許衡言罷,諸人再無言語,都把目光望向安童,等待首相裁決。
安童沉吟片刻,身旁掾史已提筆準備記述。
“陝西賑災實情如何,如伯顏丞相所言,讓也速迭兒據實上報,我也會建議聖上下派官員再去核查;許右丞勿憂,監司一事,前日我已上奏,待百官集議後再行定奪;至於此案,依我之見,強盜、竊賊一律論死,恐非所宜。刑罰輕重不分,輕罪重罰,豈不逼賊爲盜?只恐盜賊徒增無減耳。此案還需聖上過問。其餘罪至死者,宜仍舊待報。諸位還有何異議?”
諸人都不作聲,阿合馬卻忍不住開口:“若派官員覈查賑災實情,下官卻有人材舉薦,此人精於理算,自會查無遺漏。”
他話音一落,許衡就不禁皺眉,卻沒說什麼。安童容色淡淡,只道:“既如此,平章可將此人姓名出身報至省堂,以待都堂考覈,若確有才幹,我自會上報。”
阿合馬一聽,臉上的喜色淡了些,而後又堆起笑意:“這是自然。”頓了頓,“下官也有事奏陳。”
“說罷。”
得到首相的批准,阿合馬遂開口:“太原百姓熬煮私鹽,越境販賣,各地百姓貪圖便宜,爭相購買,以致官鹽滯銷,損傷鹽稅,今歲只上繳稅銀七千五百兩。依下官之見,需嚴禁私鹽,從今起增加太原鹽稅銀子五千兩。百姓需計口食鹽(1),僧、道、軍、匠諸戶也應分攤繳納鹽稅,以保證國家賦稅充足。另,諸王公主多向斡脫商人放貸,斡脫商人據財貨,高息貸給小民,上下其手,牟取暴利,而小民飽受其苦,朝廷分文無收。不如立斡脫總管府,專管斡脫一事,明立章程,規定貸息。斡脫商人須得朝廷批准纔可放貸……”
他話未說完,許衡臉色已十分難看,當即截斷,絲毫不留情面:“計口食鹽是惡政,諸戶情況不同,所需數量應自行購買,豈可強行攤派?此令朝廷早已廢止,平章大人今又重提,卻是何故?莫不是想借此增收賦稅,邀幸於主君?”
阿合馬當衆被他抹了面子,十分難堪,卻仍忍住怒意,換上一副笑面:“許右丞此言,是懷疑我的用心?我用心爲何,昭昭可見!爲國增收財賦是我的本分,若不盡職,纔是尸位素餐。許先生言必稱小民,豈不知國庫豐方能民用足?先生不知,每年有多少災區等着朝廷賑恤呢!”
許衡似乎不願多看他一眼,哼了一聲,也提高了聲氣:“巧言令色,鮮矣仁!你不過是以富國之名,行聚斂之實罷了!靠盤剝小民、強行攤派來增收財賦,豈不是‘損不足而奉有餘’!?”
許衡辭色俱厲,阿合馬卻也毫無懼色,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宰相圓議,本應就事論事。不知我阿合馬何處干犯了許右丞,竟被您老處處針對,不知許先生用心爲何?我阿合馬忠心事主,爲聖上分憂解難,所做的也不過是聖上的意思。若按先生的話說,豈不是聖上昏聵不明,行惡政用惡人?這麼說來,竟是聖上的不是了。不知聖上聽了,會作何感想呢?許先生不如和我去御前對質,看看到底誰纔是一片赤心?”
許衡被他一激,勃然作怒:“丞相在此,你不問丞相之意,竟想越級上奏,竟是置丞相於何地!?”
這兩人爭執愈演愈烈,真金本就不喜阿合馬,見他這般,愈發厭惡,面色越來越不好看了,卻仍只靜觀,不置可否。
“夠了!”矛頭直指安童時,他自然不能毫無表示,當即怒斥一聲,聲音不大,卻讓周遭都靜了下來,一時二人都沒了言語,只是望向安童,等他裁斷。
議事廳裡火藥味兒十足,彷彿一觸即燃。我靜靜看着安童,卻也好奇他會作何答覆。
安童面色沉冷,卻仍穩得住,不露喜怒,他瞥了阿合馬一眼,而後開口:“計口食鹽不合民情,早已廢止。平章大人以增賦爲由,力求復行,卻是不妥。你若有異議,不妨去問大汗的意見。再者,官鹽滯銷,是否因爲鹽質低劣或鹽價畸高所致,你不言明,反而不問原因,只求結果,一味增派賦稅,罔顧小民,這卻不是做官的態度。此事仍需地方官員上報實情,朝廷下派官員查覈後再行決斷。另者,立斡脫總管府一事,我無異議,可請旨於聖上。若立總管府,擇選官員需都堂商定,具體細則日後討論決定……敢爲諸位可有疑義?”
安童此言,雖是站在許衡的立場上,卻也給阿合馬留了餘地,他這麼一說,阿合馬也不好辯駁,遂不出聲。許衡呢,也不做言語,畢竟此事如何還要等忽必烈決斷,現在仍做不了決定。安童所能做的,也就是給出自己的意見。
“諸位還有何事奏報?”安童又問。
諸人彼此相視,皆搖頭不語。安童便道:“那麼,署敕罷。”
言罷,身後通譯便將會議記錄呈遞上來,由真金首先簽署,而後自安童往下,按品級高低,依次簽署。事罷,諸人方纔離席。而真金,自始至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甚至沒有和安童單獨說一句話,便攜着我離開都堂。我臨走時回頭一望,安童仍坐在案前,一動不動,垂眸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