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脫歡、愛莫幹二人帶着察必寫給忽必烈的密信,以去真定、東平二地求訪漢人名醫之名,出了開平城一路南下,脫裡赤果然曾對他們進行盤問,不過二人理由正當,他也只好放行。然而不久,脫裡赤還派僚屬到王邸探問我的病情,以示慰問。當然,探病是假,摸底纔是真。
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我這個生病的藉口,還真把自己折騰病了。陰曆十月份,漠南天氣已冷得逼人,爲了掩人耳目,我只能待在王邸,基本不外出,戶外鍛鍊一停,身體免疫力就下降了,又加擔憂着忽必烈一事,還不小心着了涼,可不有病了。這倒好,這回也不用裝病了。
內城王邸面積雖大,但也多是殿閣,現在別說是出城,就是城北苑囿我也不能過去走動了——誰知道脫裡赤有沒有在開平城裡埋下耳目呢?誰想這一兩年來在草原上疏狂慣了,即使有病不舒坦,我也想到開闊地帶走一走散散心,奈何一出了寢殿門,就只看到重重殿宇,與故宮差不多,悶得人心發慌。
庶母姐姐們還未回來,我身邊的同齡玩伴基本都是男孩。真金代理庶務,總不得閒,那木罕那貨一刻消停不了,就不要指望他能安靜在屋子裡陪我待一會兒了。好在安童還沒回去,真金無暇照顧我,就委託他常來我這裡坐坐。
宅居久了,身體不舒服是一方面,心情也不大好。雖然吃着藥,卻也不見起色。額吉和哥哥們都憂愁起來,我也鬱悶,別還沒等忽必烈稱汗我就先掛掉了。但除了吃藥,卻也沒別的辦法,也許等忽必烈回來,我纔會好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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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近十月末,天氣愈加寒冷,今晨剛起,隔着窗子就見外面陰沉沉的,不見光亮。秋冬之交,層雲密佈,怕是有雪。
外面天氣沉悶,我更不願出去。早上婢女們服侍我洗漱,穿好衣物後,我又歪在了榻上,只覺渾身無力,早飯也只喝了一點稀米粥。不忽木已經把煮好的湯藥端過來了,擱在榻邊小案几上,他本想教我趁熱喝了,奈何已服了十多天的藥,一聞藥味,我就有些作嘔,只得先撂在一邊。
我叫婢女打開窗子透透氣,這屋裡爐火燒的很旺,暖和是暖和,卻也熱悶,而且滿屋都是藥味兒,更不好聞。
婢女剛支起槅窗,就聽有人敲門,我揮揮手讓她去開門,一道秀頎的身影便走了進來。
安童雖然只有十二歲,個子卻比同齡人高,加之性格穩重,若是不看面目,幾乎會覺得他跟真金年齡相當。
“哥哥今日又有空了?”我寒暄着,語氣怏怏的。
他還未走近,卻也一眼瞥見我案几上的藥碗,問道:“藥怎麼不趁熱喝了?”
我坐起身,伸手碰了碰碗壁,已經不燙了,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苦着臉把藥端到嘴邊,強忍着噁心,慢慢嚥了下去。這中藥再難喝,痛快喝完也比一勺一勺往嘴裡送強多了。
安童早命人備好白水,見我喝完,便遞與我,我用清水漱了漱口,嘴裡的藥味才變淡了些。
“這麼喝藥,身體也不見好?姨母不是說,你今年沒怎麼鬧病嗎?”
看我把藥強灌下去,安童的眉頭微微蹙起,似是有些同情擔憂,他面目雖稚嫩,但眉宇間堆了點愁色,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沒事,藥喝了,別擔心!”我笑了笑,怕他想太多,若是告訴了母親哥哥們,又讓他們惦記。
見我笑了,他也勉強一笑,我又問他:“今早額吉、二哥四哥都沒有過來,他們可還好?”
安童動了動嘴脣,猶豫片刻,還是開口:“真金哥哥最近事務多了些,一時疲累憂心,昨晚着了寒,身上也不自在。姨母正在他那裡,”許是怕我擔心,又道,“卻也不要緊,你彆着急。”
原來真金也病了。我這纔想起,他生來體質不好,平日裡看他溫和體貼,一切如常。可後來才知道,有時他雖不舒服卻也不願說出來,只是怕別人擔心。如今這樣,可見病情不輕。
“可看了醫者,開了藥沒有?”我不由得問道,他近來多事,怕也是積勞成疾。
“是我多嘴,”安童有些無奈,“又讓你上心了!不要緊,並無大礙。哥哥這一年多來處理庶務,又生性謹慎,勞心多慮,又擔憂着姨夫,病一場也正常。人吃五穀雜糧,怎會百病不生?”
“我明白,哥哥那裡你幫我問候他一下,”我點點頭說着,“如今只望我阿爸快點回來,卸了重負,真金也就輕鬆了。也不知阿爸收到信沒有?啓程了沒有?現今在哪裡?……”
安童默默地看着我,沒有說話,茶色的眼眸波瀾不興,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只是看得我一陣心驚。他雖年幼,但五官面龐已初顯棱角,不動聲色時,更顯得眉目深邃,小模樣很是耐看。
他許久不迴應,我心裡不免忐忑,忍不住小聲催道:“你倒是說話呀。”
他低下頭,輕輕撥弄了一下衣襬,緩緩開口:“察蘇,你擔心姨夫我明白,可我也擔心我阿爸啊。”
我愣了愣,這纔想起霸突魯也在前線,如果說忽必烈作爲主帥還能穩坐中軍帳,霸突魯身爲戰將就要上場拼殺了,兩相比較,霸突魯更危險。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他阿爸在前線拼命,我能叫他不擔心嗎?
他是霸突魯長子,父親不在家,便要照應家中諸事,他弟弟妹妹四五個,怕是也不省心。
“可擔心有什麼用,什麼忙也幫不上,”他又道,“與其這樣,你不如安心把身體養好。待姨夫他們平安歸來,心裡也快慰。”
我點頭應着:“你說的是,我明白。”
他神色緩了緩:“你既明白,就把心事放下。若是身上還好,就多少出去走走,怎樣?”
我擡頭看看窗外,外面竟飄起了雪花,我有些驚喜,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把我的外袍斗篷拿來。”我吩咐侍女道。一時間,竟也覺得不那麼難受,只想出去看看初雪。
侍女們還有些不放心,安童微微笑道:“下了雪空氣清新,讓公主透透氣,走一會兒,也冷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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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踩着紅色的靴子,推門出去。剛到了外面,就被凜冽的氣息包裹,雪還在下着,是以天還不算寒。仰頭一望,蒼灰的天幕上,雪片如凌亂的飛絮洋洋灑灑,打着旋悠悠飄落。此時並沒有大風,雪花落得也從容,如櫻花一般安靜墜地,悄無聲息。
四下打量,各處殿宇都被銀色裹挾,帶着冷漠疏離的神秘美感,來往的侍從也走得小心,周圍人不多,卻也安靜。
地上已敷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周身這一片還沒被腳印破壞,我擡起腳,一時不忍心踩下去,猶豫片刻,還是把腳印印在白毯上。
“小心點兒。”安童在身後囑咐道。
外面雖冷,我這身皮草也能禦寒,雖是病着,卻也撐得住。吸了幾口清新空氣,整個胸腔都被滌盪一清,伸出手去接雪花,掌心涼涼的。我又想起自己右臉處的雪花胎記,伸手摸了摸,也很涼。
安童也披着一身斗篷,站在我身側,仰頭看着漫天飛雪,擡手用衣袖接了一片,遞在我面前:“察蘇,這就是你啊。你也應該像雪花一樣,從從容容,無牽無掛,少年時光,本就要心胸闊朗,表裡澄澈呀!”
“從從容容,無牽無掛……”我在心頭反覆唸了幾句,心裡還真的清朗許多,看看身邊安童,不由得又笑了出來,“哥哥,你還說我。你這口氣,倒也老氣橫秋了。說起來,你也不大呀!你的心事怕也不少罷!”
他聞言側臉看我,也不迴應我的話,翹起嘴角輕輕一笑,清冷的面孔上帶了點暖意;睫毛上點點晶瑩,又顯得臉龐朦朧渺遠;挺拔的身上覆了一層新雪,倒也像是一株沐雪青松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道:“我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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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我們又回到寢殿,婢女們早已煮好滾燙的奶茶了,見了我,忍不住嗔道:“小主子,您可回來了!若是再受寒,我們怎擔得起?”
我擺擺手,笑道:“噯呀,哪有那麼嬌弱?我倒覺得,出去走一下,身上舒暢多了!”又對安童道,“哥哥喝杯奶茶暖暖身罷。”
安童也不推辭,和我隔着案几坐下。我端起茶碗,做敬酒狀,笑着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安童聞言,搖搖頭:“還是白天呢,雪正下着吶!”他雖假意板起面孔,微微翹起的嘴角卻出賣了他。
“哎呀呀,意境最重要,意境!嗯~意境!”
他有些無語,而後斂住笑意,探問道:“漢語說得這麼好,還能記住詩句,跟誰學的?”
“……不忽木教的。”我搪塞道,剛纔一時不慎,漢語都從嘴裡溜了出來。只能繼續拿不忽木做掩飾了。
“想不到你能在這上用心,卻也難得。”安童輕輕嘆道,“我先前竟是不知。”
“到時你跟着真金一起讀書,我也想來聽聽呢。漢人的歷史掌故,倒也有趣。三國兩晉南北朝什麼的,亂哄哄,打來打去,夠熱鬧的。漢人雖看着文弱,打過的仗卻也不比蒙古人少呀!”
“不可小覷漢人,他們自有長處。當初耶律相公輔佐成吉思汗,用的就是漢人這一套。我曾祖父木華黎治理中原,也向他們學了不少。說來漢家典章制度,還真是博大精深!”
我不禁一哂:喲,好一副老成的口氣!
我笑道:“哥哥,那你需得好好學!看你這胸懷氣度,將來怕也是要封侯拜相!”
聽出我在打趣他,安童面色一紅,輕聲斥道:“胡說什麼呢?”雖是這麼說,眉眼間卻漾開一線淡薄的笑意,眼神澄明純澈,透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氣。
看着他的臉,我認真地糾正道:“我可沒開玩笑。”
他避過我的眼神,只是端起奶茶,輕輕敷衍了一句:“快喝罷,奶茶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