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去了,我依舊怏怏欲睡,到了晚上,只喝了一點粥水,阿蘭幫我上藥後,我歪在氈榻上,又睡倒了。迷迷糊糊不知幾個時辰,有些醒覺,恍惚聽見帳外有聲,又被人止住,而後似有人撩簾進來,輕手輕腳的。
“公主怎樣了?”開口的聲音卻是忽必烈的。
“晚飯後就睡下了,還未睡醒,奴婢去看看。”阿蘭回道。
“不必,讓她睡着,我們只坐一會兒。”忽必烈制止了她。
“奴婢去給大汗和大哈屯準備熱奶茶。”
忽必烈沒有進內室,只在外廳坐着,看來察必也一同來了。我本欲起身,突然想聽聽他們會說什麼,便臥在榻上,側耳聽着,談話聲聲聲入耳,聲音不大,卻聽得清楚。
感覺到忽必烈步履輕捷地在地毯上踱步,一邊走着,一邊感嘆着:“這地毯早已舊了,磨得不成樣子,還有那坐屏,幾年沒有換過。坐牀上的氈子也起毛邊了……她也不是不會打理,怎麼這般減省?管事們又是怎麼伺候的?”
察必笑道:“大汗別怪奴婢們,定是那丫頭吩咐下去不讓置換的。她雖鬧騰,但這節儉的作風,倒像學了大汗的樣子!”
“別說了,沒有你這母親教導,她也不會這般省事的。我有時只怕薄待了你們母女。”
“大汗說的哪裡話?妾與察蘇一身衣食,都賴大汗賜予,大汗尚且節省用度,我們豈敢鋪張?”
他們倆左一言右一語的,竟是明裡暗裡地誇我,當事人在幕後聽着,窩在被窩裡偷笑,卻不吭一聲。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良久,又聞忽必烈嘆了口氣:“要是諸王公主,都像你們母女這般曉事,朕就不愁了……”
察必聞言一滯,而後試探着開口:“今年歲賜賞下的財貨,又是不少罷?”
“你我的子女,自不必說。東道、西道諸王,哪個賞銀不是上千兩的?還有錦緞絲綢,一樣都少不得。他們還不甘心,數量與往年持平,都不滿足了,還想要的更多!可憐我的大哈屯和女兒儉省度日,卻要白白養着這幫蠹蟲!”
察必連忙勸道:“這些都是省不得的,汗國近來無戰,哪裡有新土地封賜諸王,也只能靠財貨籠絡人心罷了!饒是這樣,西北那裡還不安分呢!”
“所以我一向厚待馬木剌的斤,海都攏不住,八剌勢力剛起,西北的門戶的要畏兀兒部幫我守着,也好照應那木罕一二。今年歲賜給的格外多,馬木剌的斤心裡也能明白。”
“亦都護是個識事機的人,只是他的兒子……“察必說了一半,又收住話頭。
“你看曲律的斤怎樣?”忽必烈呵呵笑着,饒有意味地問道,“朕還答應幫他說門親事呢。”
察必似乎犯了難,猶疑片刻,才道:“孩子是好孩子,只是柔懦了些,不像是個有擔當的,也不知以後能否扛得住事兒?聽聞他弟弟倒是個年少有爲的,卻又不曾見過……”
“你是怪曲律的斤白天沒有護好察蘇罷?到底是偏心母親,她自己不小心,怎麼怨到別人孩子身上?”忽必烈笑了笑,打趣道。
察必不免嗔道:“妾不敢,只是換了別人,比如安童那樣的,就不會讓察蘇胡來。”
忽必烈的笑意卻淡了些:“這個例子舉的不好。他是自家骨肉,不可能的事兒。你爲察蘇的未來打算,朕何曾不在想?說到底,你還是想把她許給你們孃家弘吉剌部罷!”
“妾是明理的。若論公心,大汗如何許配,自有道理,妾亦不敢過問;若是出於偏私,妾自然不願女兒離家太遠,畢竟只這一個親女兒。那木罕已到了西北,過幾年忙哥剌也要封王出鎮了,也只有真金守在身邊。幾個子女中,偏偏小閨女是放心不下的……”
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涉及我的未來,我屏息聽着,生怕漏下一點信息,只是他們眼下說的,可否能作數呢?
忽必烈也笑道:“她心思最多,面上看着懂事,其實最不讓人省心。婚事若是不稱意,她可不會老實。可這孩子屬意誰,至今看不出來。”
“她屬意誰又如何?最後不還得看大汗的意思?”察必附和道。
兩人說着,又一次沉默了下來。半天聽不到新內容,又想起了白天忽必烈的話,我心裡越發不安,琢磨片刻,遂打定主意,下榻踩着靴子出來,也不梳理,頭髮只隨意搭在肩頭。
“醒了?傷可好些了?”忽必烈見我,高興問道,還上前兩步,把我拉過去,攬在懷裡。察必也過來挨着忽必烈坐下,用手在我身上輕輕撫着,眼裡滿是擔憂:“摔在雪地上,可還疼不疼?小時候那次還生了重病呢!”
他倆連連問了幾句,我卻一言不發,悶聲低着頭。二人一下子慌了,摸着腦袋想着這孩子不會摔傻了吧?
我醞釀好情緒,趁着依舊睡眼惺忪的模樣,擡頭望着夫婦二人,委屈道:“女兒剛醒不久,下榻找水喝,恍惚聽見父汗母后的聲音,卻是說要將我嫁人。女兒聽不真切,不懂父汗的意思,您是要將我嫁到哪裡?不是說好的再留我兩年嗎?”心裡一酸,語氣自然而然帶出了可憐巴巴的味道,加之還帶着傷,察必還未說話,臉上已經傷感了。
忽必烈摸了摸我的臉,笑道:“鬼丫頭,白天的話記得那麼清楚,你自己心裡是不是有了打算?卻還不跟朕說!”
聽了這話,我心裡又有些不安,撇撇嘴道:“嫁妝還沒攢夠呢,父汗就要把女兒送走?好狠心的父親!”
察必聽了,急急跟我使眼色,忍不住替我開口:“大汗別聽她胡謅,許是白天摔壞了腦子,竟是口無遮攔了!”
忽必烈卻不以爲意,哈哈大笑:“好個精明的丫頭,這麼早就琢磨上這些了?你也太小看朕了,我汗國物阜人豐,這點東西還拿不出手?”
“父汗還說呢!今年的朝會,又賞了那些諸王多少金銀!陝西旱災,漠北大雪,賑恤又花去了多少?且不說香火錢和日常用度了……兒臣可不想因爲自己的事逼得父汗捉襟見肘,不妨再攢一攢,緩一緩,等兩年再攆我走!”
“……你這麼挖空心思,到底爲何呢?”忽必烈微微笑着,眼底卻是冰冷,我見了心裡一寒,也不敢跟他兜圈子了。
“我的小心思父汗還不懂?只不過想多和父母呆上兩年罷了。沒有稱心的男孩兒,兒臣可不想糊里糊塗地嫁掉。”我也不管忽必烈願不願意聽,咬着嘴脣,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察必替我捏了一把汗,皺眉斥道:“你是被放縱得太過了!哪有跟大汗討價還價的!還不收回剛纔的話,向你父汗賠罪?”
我聽了此話,卻心思不改,狠下一條心,繼續道:“父汗也是我的父親,女兒還沒有盡孝就忙着嫁人,餘生怎得安寧?我在父母身邊,不過就多一口飯罷了。額吉怎麼說的這麼生分?”
察必還要說什麼,卻被忽必烈擡手止住:“你說的是,父女之間不必講究君臣之分。”他說着,忽然笑了笑,望着我的眼睛,帶着點考驗的意味,又像在說玩笑,“可是我的女兒,你都長這麼大了,還要父汗白白養着你?要養到何時呢?”
望着他那幽深的眼睛,我心裡一寒,心臟彷彿被拿捏住了,身子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卻被他牢牢握住肩膀,退不得半分。
“兒臣自然、不會、白白、靠父汗養着。”我一字一頓的開口,外表不動聲色,內裡卻心酸難受。什麼時候他開始和我錙銖必較了,這麼問話,也許是考驗,也許是試探。可我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待價而沽的貨物。
“兒臣願爲父汗建言!”我正色道,望了望他神色,得到允准,才繼續開口,“兒臣跟着真金哥哥去都堂聽政,才知國朝近年來災情連連,不僅糧谷歉收,朝廷賑恤也靡費巨大,國庫吃緊。若是這般,何不未雨綢繆?從今年起,將各地上繳稅銀劃出一筆,設防災專款,專做賑恤之用。合全國之力,補一地之缺,損有餘補不足,災情共擔,損失互補。如此,朝廷也可抽出心思做其他事,不會被突然的天災擾亂了陣腳。”
這是此前跟真金說過的想法,今天有機會跟他說出。我有私心不假,但這也是我的確想做的事。
忽必烈眸色沉沉,望着我的眼,嘆道:“我的女兒,你生於宮中,錦衣玉食,如何能在這上用心?”
我看着他,有些不安:“兒臣……說的不妥嗎?兒臣未經實務,也許只是妄談一番罷了。此事做不做得,還需父汗決斷。”
他見我略顯膽怯的樣子,笑了笑:“怕什麼?說的好不好,都是一番心意。你願爲我分憂的心思,父汗明白的。這事也的確做得,只是察蘇,你要父汗做的事,好是好,可都是要燒銀子的!”
他的態度溫和了許多,我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篤定道:“父汗願爲此事,是蒼生之幸!若設專款,兒臣願一力支持父汗。積年累月,兒臣得到的賞賜已攢下一筆了,還有投戲院賺下的銀子,位下食邑的租稅,年年可得一筆……這些,都奉給父汗,就算設立專款的第一筆銀錢,日後再用心籌措,總能做起來的。”
察必看着我直搖頭,也許是覺得我說的太離譜,然而我一副“爲國爲民、大公無私”的模樣,她又怎能阻擾?只是皺着眉,由着我開口了。
忽必烈沒有看見察必的神色,卻是感佩我的決心,良久嗟嘆不語,而後才道:“你有此心志,父汗怎捨得花你的銀錢,少了你的供奉?這事父汗念在心裡,會着手做的。你的心思朕明白,你不願意,朕自然不會急着趕你。把心放肚子裡吧!”
我聽了這話,竟愣住了,待反應過來,高興地抱住忽必烈的肩膀:“謝父汗!父汗待我真好!”
他笑着用一臂摟住我:“這麼用心國事,下次百官集議,你也來罷!”
我連連點頭,痛快地應下了。察必看着我們父女二人,也卸下了擔憂的神色,抿嘴笑着,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