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抵達大都後,稍事休整,第二日便召集百官,升殿議事。念我傷病未愈,他本不欲我出席,奈何我執意堅持。皇帝只好同意,特地賜座,令我坐於皇后下首。
皇帝離朝的幾月裡,桑哥以平章之職獨掌大權,總領庶務,朝事卻也平穩無虞。皇帝自是滿意,雖口頭未提,眼裡的嘉賞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今日議事,首要議題便是如何處理乃顏之亂的餘續。乃顏其人,已被皇帝毫不客氣地處死。其作亂餘黨,其土其民,如何處置,更是不容忽視的問題,甚至關係到皇帝日後對待宗藩的態度。
當年阿里不哥同忽必烈爭奪權位,一戰就是多年。忽必烈擊敗弟弟後,並未處死,而是寬仁爲懷。就連擾亂邊境多年的海都,忽必烈雖深以爲恨,也從未說過要處死他的話語。皇帝對待宗室的寬容,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向來厚遇諸王,大行歲賜,所圖不過是宗室對其權威的認可。縱然他頻頻示好,仍有宗王心懷不滿,或以皇帝行漢法棄舊俗爲由起事生亂,意圖自立,或借太子病逝之際乘虛反叛。皇帝終於悟到:一味懷柔無濟於事,必要時刻必須亮出鐵腕。此次乃顏叛亂,豈非整頓宗藩的良機?
桑哥將皇帝的心事看得明明白白,待上頭拋出這個問題,便進言道:“東道諸王封地臨近京畿,其安穩與否,關係重大。而今叛王既已伏法,宜瓜分其民,肢解其地,以防餘黨聚集生亂。不如收其部衆,徙至江南,斷其聯繫;再者,擇選一二西北部羣遷至乃顏故地,分塊屯駐,立宣慰司管轄,以作監視。如此,東道諸王兀魯思勢力自消,無從與朝廷抗衡也……”
桑哥顯然深思熟慮,此言一出,即得皇帝贊同,也不知是他的本意,還是皇帝託他代言。總之,在衆人眼裡,皇帝的態度明確無誤。至於隨同作亂的黨徒如何處理,皇帝也已想好:“此次從叛諸王,務必一一鞫問,審訊事宜,便由卿總理。”
這句話卻是對安童說的,安童稍感意外,卻也不作多想,當即領命。此事告一段落,皇帝再度望向桑哥時,話頭已轉到另一事上來:
“四月,朝廷更定至元鈔,今已行之六月有餘。朕聞有司上報,新鈔暢行無阻,鈔本無失,所用者法,所貴者信。鈔法之弊得以緩解,全賴平章一力推行之功……至於朕此番親征,糧餉充足,若非卿理財得法,怎保後方無虞?如此功勞,朕竟不知如何嘉賞……”
皇帝言罷,衆臣一時默然:皇帝這般表態,便是要給桑哥進封了。可他已位至平章,其上便是丞相,卻要如何加封?果真授以丞相,又置安童於何地?此前立尚書省,將中書六部劃爲尚書六部,地方行中書省改爲行尚書省,中書省職權幾乎被剝奪殆盡。若桑哥再度進封,朝中當真沒有安童的立足之地了。
安童垂目而立,面無波瀾。羣臣觀望首相的臉色,一時都不便出言。皇帝見衆人無動於衷,便自顧自開口:“以丞相領尚書省,漢唐有此制否?”
皇帝的心意昭然若揭,只等有人附會便可成事。桑哥聞言微微一笑,坦蕩地迎受種種非議的目光。他只要得到皇帝一人親寵,朝臣縱有再多不滿,又能奈何?
見衆臣還未迴應,忽必烈面色微恙,不滿地睨視尚書省諸臣。在皇帝的逼視下,幾位宰執無可迴避,最終推出左丞葉李代衆人進言:“前省官不能行者,平章桑哥能之,宜進爲右丞相。”
“善。”
忽必烈一語落定,全無猶豫。他一意孤行,甚至不過問朝臣之意。衆人雖不敢言,臉上卻頗有不平之色,皇帝一概無視,繼而道:“今歲鉤考,初顯成效,國庫增收,歷歷可見。省部衙司既有餘羨,地方官吏奸贓侵牟,恐怕不在少數。諸行省及所屬路州,朕必遣派官吏專事鉤考,追徵逋欠,以充國用。鉤考一事,桑哥,朕全權由汝署理。”
“陛下!”桑哥剛要領命,卻被一人出言截斷,安童徑自出列,切切進言:“桑哥當政,所委任者皆爲貪饕邀利之徒。若廣行鉤考於天下,奸黨酷吏爲邀幸求功,必以剝害生民爲急務,恃勢勒索,強徵苛斂。如此必民間騷動,盜賊頻發,貧民不堪其苦,恐生激變。待到流民四起,四野生亂,陛下縱然盡收天下之財,又有何益!這等後果,又豈是桑哥所能承擔!”
他遽爾望向桑哥,言辭鋒銳,毫不容情。桑哥被當面指斥,臉色難看至極,眼裡的怨憤起起伏伏,過了片刻,竟莫名地平息下來。見皇帝一言不發,桑哥當下知他心意,一時更有底氣:
“丞相言之過甚。鉤考尚未行之諸路,何來民變之說?如此強加罪名,妄行誣陷,某當真不堪承受。”
這話說的歹毒,幾乎將安童推至絕境。若此言屬實,安童的指控便道義全失,甚至有挾公濟私,構陷誣害之意。桑哥甫一上任,兩人便勢同水火,權鬥不止。若站在桑哥的立場看,安童此言是出於公義還是私心,一時便模糊不清,難以分辨了。
皇帝冷眼旁觀,他的沉默無異於包庇。面對桑哥咄咄逼人的反詰,安童一時陷入被動。他默然片刻,才冷笑道:“今日朝上,百官俱在,獨不見中書省臣郭佑、楊居寬。其中是何緣由,平章心裡再清楚不過了。”
桑哥哪料他突然扯出此事,一時語塞,不及迴應。安童冷冷睨他一眼,又道:“郭、楊二人官至參政,尚被平章誣以‘奸贓’,論罪處死;御史王良弼爲其鳴冤,亦被大人冠罪‘誹謗’,藉機殺害。中書省臣無從申訴,御史諫言亦被封駁,朝官但有異議,皆被處死。試問小民若遭剝害,何以申訴?何以平冤?恐怕別無出路,唯束手待斃也!”
在這犀利的追問下,桑哥臉色一白,氣焰全無。他訥訥片刻,忽覺委屈,轉而向皇帝求助:“臣爲陛下理財,豈爲私利?奈何政令未出省臺,便屢遭阻擾,如此何以行之天下?若朝官上下勾連,因私害公,臣縱有心,也無能爲力。這丞相之職,臣實不堪任,還望陛下別相賢才……”
桑哥以退爲進,苦情相訴。皇帝聽了,再難置身事外。朝中誰不知道,桑哥的背後是皇帝。朝廷若政令難行,說是桑哥無能,實則是皇帝無能。皇帝的意志得不到有力貫徹,便是對他權威的挑戰。他又豈能容忍?
一個乾綱獨斷的皇帝,怎能任由臣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權威,質疑政令?他當然不能容忍!
“郭、楊二人罪狀明白,朕命桑哥按罪論處,有何疑議?朕欲行鉤考,爾卻以此糾纏不清,爲罪臣翻覆!居心何在!?”
忽必烈忍無可忍,勃然作色,聲若驚雷,四下聞之,一時震悚。他當着滿朝文武怒斥安童,再不留一絲情面。下僚俱在眼前,安童卻被皇帝像奴婢一般申斥,登時顏面全失,威嚴掃地。他面色慘白,落魄不堪,再無一言,當真狼狽極了。而皇帝的態度已如此明白,誰再逆鱗而上,便是不識時務了。
是以朝官皆低眉斂容,喑啞無言。
我冷眼觀望許久,只覺皇帝這齣戲實在毫無新意。而眼下朝官無言,也不能冷場,我只能勉爲其難,思量片刻,便接口道:“陛下,中書省錢穀虧欠一事,郭佑、楊居寬違惰耗失,罪無可疑,安童身爲首相,豈可置身事外?下僚有罪,上憲亦當引咎辭職。眼下既有桑哥,依我之見,安童這丞相便罷了也無妨。否則,二省並立,兩相併立,有違古制,全無道理。陛下以爲如何?”
一言既出,在場諸人無不瞠目結舌,啞口無言。我向來袒護安童,哪料今日竟附和姦黨,落井下石?實在是出人意料。朝官們全都百思難解,面面相覷,更有漢臣憤憤難平,已開始出言諫阻了。
既然有人出頭,很快便有旁人附議。直言中書省虧欠乃阿合馬、盧世榮奸貪所致,歸罪於安童毫無道理,他雖爲首相,不過是爲下僚矇蔽罷了。既有罪臣伏法,何必殃及於上?丞相素以賢聞名,又豈會貪圖小利?
朝中頓時哄嚷不止,亂糟糟成了一團,全無秩序。而衆臣交口議論的那個人,卻被人冷落一旁。安童置身於漩渦之中,悄然默立,任羣言洶洶,也不受其擾。他全然陷於自己的心事中,臉上茫然若失,怔怔出神。我的目光穿過人潮,遙遙凝視他,卻無法體察他內心的孤苦。是我貿然開口,纔將他置於輿論的釜鑊之上,任人熬煮,任人烹煎。
他可會怨恨我?他可明白我的深意?
我一時也沒有答案。僵坐許久,只覺精力耗竭,身體再難支持,背上的舊傷又隱隱作痛,喉中亦咳嗽不止。可這聲音過於微弱,瞬間就被朝上的喧嚷所吞沒。我咳了好一會兒,直到喉中溢滿腥甜,才聽皇帝開口。他早已忍了多時,滿臉不耐:
“宰相廢罷豈是兒戲?待朕熟慮,此事再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