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統五年七月,阿里不哥率衆歸降後,忽必烈成了蒙古帝國唯一的大汗,爲了慶祝此事,他特地將年號改爲“至元元年”,同時向四大汗國派出急使,邀請四大汗王於兩年後在蒙古本部的斡難河畔召開忽裡臺大會,重新確立自己的大汗地位,同時也是想將逐漸走向分裂的四大汗國重新結成一體。
對於六弟旭烈兀,忽必烈是相當慷慨,正式冊封他爲“伊兒汗”,並宣佈從質渾河岸到密昔兒地區(按:中亞阿姆河到埃及地區),蒙古軍隊和大食人軍隊,都由旭烈兀掌管。伊兒汗國這裡,忽必烈並不擔心,阿里不哥已經敗了,現任大汗又是拖雷系的嫡親哥哥,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呢?
察合臺汗王阿魯忽在與阿里不哥反目後倒向了忽必烈,他也沒有得到正式冊封,忽必烈同樣保證只要他來參加大會,就承認他的汗王地位。
窩闊臺汗國呢,那些后王早在蒙哥汗時期被打壓得半死不活,而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相爭之際,海都趁勢崛起,如今已成了事實上的窩闊臺汗。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子,忽必烈並未認可他的地位,只是厚贈送金銀珠寶。
而金帳汗國那裡,忽必烈也派去了邀請別兒哥汗赴會的急使。
眼下,他就在上都坐等各國汗王的信就好了,他對未來,還是充滿了信心。
……
十月的上都,昔日的開平城已經很冷了,我早已穿起了皮襖。今日聽完省臣奏事,忽必烈也得了空閒,又恰好想看孫子,就拎着我一道來了燕王府邸。
聞說大汗光臨,真金夫婦早已迎候在外,忽必烈下了肩輿,一眼瞥見真金夫婦,闊闊真的身旁還有嬤嬤和女孩兒攙扶着。他們見了忽必烈,忙行禮問好。
“快免禮,哎呦,闊闊真,你小心着點兒。”忽必烈連連揮手,自前年闊闊真誕下皇長孫甘麻剌後,如今已再度懷孕,肚子也高高隆起,看那樣子已有七八個月了。
“父汗駕臨,是兒臣的榮幸。闊闊真這是第二胎了,早有經驗了,父汗不必擔心。”真金笑道。自從生下了皇長孫,他的底氣更足了。
“朕的孫子,個個都要小心呵護,黃金家族要枝繁葉茂纔好。”忽必烈說着,已被火者迎入內院。見他進去,我上去攙住闊闊真:“嫂子也快進去吧,外面天兒冷。”
忽必烈坐在外廳的坐牀上,闊闊真早已命女孩兒們奉上奶茶、酪乾等吃食,端起奶茶喝了口,忽必烈即示意闊闊真:“到裡面安歇着吧,真金陪在這裡就好。”
“把甘麻剌抱來。”真金吩咐身邊的嬤嬤。
我也好久沒看到這個小侄子了,嚼着酪乾巴巴地往外瞅着,忽必烈父子則說起了家常。
一時間,乳母抱着一個黑黝黝的肉球來了。
“哎呦,讓朕看看,朕的好孫子!……噯,可真沉呢!”忽必烈雙手托住大胖小子,看樣子還有點吃力。
“甘麻剌長得快,身子重,父汗可還抱得動?”真金望着自己兒子,臉上滿滿的笑意,他今年二十一歲,雖然還年輕,但生了兒子後,臉上總有種爲人父的穩重氣度,褪去了少年的青澀。
“會說話了嗎?小傢伙,叫額布格(按:爺爺)!”看着自己的大胖孫子,忽必烈眉開眼笑,不是低頭在小孩子的臉上啪啪親着。
這孩子也有一歲多了,也到了開口說話的年紀,見爺爺逗他,揮舞着小胳膊小腿張牙舞爪,嘴裡“喔喔”的叫着,就是發不出“額布格”這個單詞。忽必烈越逗他,他越急,嘴裡嗚啦嗚啦開始亂叫,小胳膊一揮,倒是一掌糊到忽必烈嘴上。
“父汗!”真金嚇了一跳,忙上去看,同時又斥責甘麻剌。
那小包子似乎並不怕他阿爸,依舊手舞足蹈,嘴裡亂叫着,逗得忽必烈直樂,也不介意剛纔被這小子拍了一掌。
真金嘆了口氣:“頭一個孩子,就想着嬌養,哪知把他慣壞了!”又忍不住輕身斥責小包子。
“行啦,別說他了。他纔多大?你說他也聽不懂。”忽必烈大喇喇笑着,同時又低頭逗弄小包子,“竟敢打額布格,是不是怨爺爺不常來看你,不高興啦”
“喔喔喔——啊啊啊——”小包子在他懷裡撲騰着,活像一隻被撈出水的鯉魚,幾乎要從忽必烈懷裡掙脫出來了。忽必烈使勁摟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線,望着真金:“這小子生龍活虎的,朕喜歡,比你小時候壯實多了。長大了又是個能騎善射的巴圖魯!”
“兒臣更願意他文武雙全。”真金望着自家兒子,笑眯眯的。
看小孩子撲騰得那麼歡脫,我也忍不住上去調戲調戲。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布老虎玩具,逗着他:“叫姑姑!叫姑姑我就把這個給你。”
這小包子臉蛋圓鼓鼓的,黑得發亮,眼睛瞪得圓圓的,精亮有神,一瞬不瞬的瞪着我,嘴裡哇哇地喊着,手腳撲騰着來抓布老虎。
我把那玩具在他面前忽遠忽近的來回移動,哄騙着他,小孩子叫不出“姑姑”,急的小臉都皺成一團,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別逗他了!才見了幾次,怎會叫姑姑?”忽必烈開始護着孫子了。真金也笑道:“妹妹以後多來看看甘麻剌,他自然就會叫姑姑了。”
“他可真壯實啊,像個小牛犢!”我用手戳着他黑黝黝的臉蛋笑道,哪知一不留神,小包子攥着我的手指往嘴裡一放,咔擦一咬!
“噯呀。”這傢伙似乎拿出啃骨頭的勁兒來咬我了,下嘴真狠啊,我疼得叫出聲,忽必烈卻哈哈大笑。
真金不免又斥責了甘麻剌兩句,同時又命乳母把他抱下去,忍不住抱怨道:“這孩子,忒不懂事。”
“這樣纔好,多有活力……闊闊真你也要多加照顧,第二胎也得仔細着點兒!”忽必烈笑着,而後沉吟片刻,又道,“甘麻剌尚幼,闊闊真又懷了第二胎,你怕是照顧不周罷?得了,把甘麻剌抱來中宮,交你額吉和朕撫養罷!”
真金聞言,一時怔住,待回過神來,忙道:“父汗額吉事務繁多,兒孫小事,怎敢勞動您呢?”
“噯~”忽必烈擺擺手,“朕樂得如此,如今連那木罕、察蘇都已十五歲了,你額吉身邊沒有小孩子,她悶得慌,正好抱來解解悶,也叫你和闊闊真輕鬆點兒。”
真金聽了,面露欣喜,卻又有些不安,還在推辭着,我也勸道:“哥哥別推脫了!這是父汗的心思。前日裡額吉還跟我說這事來着。她顧念你身體弱,又要去中書聽政,又要讀書騎射,又要照顧嫂子……怕你把甘麻剌疏忽了。若不讓額吉代養,她反倒不安心。”
“察蘇說的是。”忽必烈笑道,“你身子本就弱,國事家事勞心費神,甘麻剌就交給你額吉罷。”
真金只好稱“是”。
“在中書省聽政可還方便?朕聽省官說,你只是每月去一兩日,又只署敕,不多參預決策,這樣你怎麼熟悉政務呀?”忽必烈只是閒談着,就把話題扯到了朝堂上,語氣卻還像嘮家常似的。
真金聞言,不由得神色一緊,斂容道:“兒臣年幼,見識淺薄,朝中庶務,所屬甚大,不敢妄論。省堂老成人衆多,兒臣還得多多學習。每到省中,凡事多詢問王贊善,受益良多。”
忽必烈望着兒子,笑着直搖頭:“王贊善又比你年長几歲?朕有心讓你多歷練,你倒自謙了。”話雖這麼說着,卻也不再言了。
忽必烈五十出頭,身體康健,精力充沛,對於真金入中書視事,他也不忌憚,況且真金謙抑恭遜,看不出一點攬權的跡象,忽必烈似乎並不擔心兒子分權。
“伊兒汗國的使者怕是快到了,到時朕還要好好招待。阿魯忽和別兒哥也同意出席忽裡臺大會,只是這個海都,還沒有個訊息……”忽必烈又言。
真金低頭想了想,纔開口道:“海都是窩闊臺系后王,顧忌當年之仇,怕是一直對父汗心懷不滿,父汗不如再派使者去打探一下。正好十一月是那木罕、察蘇的生日,也好借這個由頭,邀請他來上都一聚……”
唔,我這纔想起,那木罕是我的同胞哥哥,生日也在同一天。我穿越來以後,似乎一直沒有好好辦過生日。先前忽必烈每次出戰,都在冬日裡,我們倆在後方也不好大辦生日。這次倒是成全了忽必烈了。
忽必烈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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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汗國中,只有海都那裡沒個回信,忽必烈派出的使者剛走,旭烈兀派來的使臣就已到了。幾大汗國中,旭烈兀是最早表忠心的,也是唯一的嫡親弟弟,忽必烈對他頗爲看重,對待使臣也是相當重視,親自在大安閣召見了伊利汗國使節。中書省左右丞相、當值怯薛長和我們幾個嫡親子女都在殿上。
內廷官高聲傳報:“伊利汗國使臣入覲陛見”。不多時,就見一行人步伐整齊進了朝堂。當先一人身着出袖海青衣,走在前頭,後面三個使臣手捧函匣,緊隨其後。四人入內,旋即下拜:“恭祝大汗金安!臣伯顏等奉伊兒汗旭烈兀之命,出使汗廷,一來代汗王叩謝大汗冊封之恩;二來入奏國事。”
“貴使遠來,舟車勞頓,賜座。”忽必烈態度和悅,對怯薛官下命。
“謝大汗!”爲首那人又躬身下拜。我打量他一下,這個叫伯顏的使臣大概二十七八,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神色端肅,行止有度,言辭恭謹,卻又不卑不亢。忽必烈審度他片刻,臉上也露出笑意:“貴使原是哪裡人士?”
“回大汗,臣是蒙古八鄰部人,十八歲隨旭烈兀汗西征,戰後就留在當地。”
“西征?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忽必烈笑着,一時陷入回憶中,眼神顯得有些悠遠,“朕與六弟,也有十多年沒見了,不知他近來可好?”
“汗王一切安好,請大汗放心。汗王命臣稟告陛下,只要別兒哥汗前來參會,他也一定前來。”咦,聽他的話似乎還有和忽必烈講條件的意思,可這又關別兒哥啥事啊?
“呵呵,”忽必烈笑了笑,目光微凝,眼神變得犀利起來,“旭烈兀到現在還和別兒哥較勁兒?都是黃金家族,有什麼仇怨放不下的?”
“稟大汗,”伯顏起身,不慌不忙回道,“並非我汗王有意如此,實是情勢所迫。伊利汗國西南有密昔兒的馬木留克王朝虎視眈眈,西北的阿塞拜疆又遭別兒哥汗覬覦,若不得別兒哥汗保證,汗王貿然離國,無法心安。”
“是麼?”忽必烈笑呵呵的,眼神也更加銳利,叫人不敢直視,卻又不能避視,“當初旭烈兀西征,別兒哥可是出了大氣力的,他想討要阿塞拜疆這塊厚土,也不無道理。”
忽必烈目光凜凜,伯顏卻也絲毫無懼,依舊從容回道:“別兒哥汗相助之恩,我汗王時刻銘記。可阿塞拜疆雖受伊利汗國統轄,也終究是蒙古帝國的國土,沒有大汗的詔命,我汗王怎敢輕易許人?所以此事還望旭烈兀汗和別兒哥汗共聚斡難河畔時,由大汗當面裁斷。”
我在一旁默默聽着他們的對話,心想:這個伯顏不簡單啊,忽必烈本想刁難他的,他反而把皮球踢了回來,理由卻還冠冕堂皇,叫人挑不出毛病。與別兒哥相比,旭烈兀纔是親弟弟,忽必烈能爲了拉攏別兒哥而薄待旭烈兀嗎?似乎不能。所以伯顏才大大方方地把這事推給了忽必烈,卻也逼着別兒哥一道出席忽裡臺大會了。
“六弟如此敬重我這老哥哥,讓朕十分慰藉。也罷,這事就留待忽裡臺大會上一起商量吧。”忽必烈也不好當即許諾,只是順着臺階下,不多提這事,卻又問,“朕還聽說,當初旭烈兀攻克巴格達(1)之前,別兒哥曾請他放過哈里發家族,可旭烈兀卻把哈里發一族屠盡,可有此事?”
我聽不忽木說過,哈里發是阿拔斯王朝(2)的君主,也是阿拉伯帝國伊斯蘭教的教首,別兒哥是個穆斯林,旭烈兀屠了人家的精神領袖,確實不大厚道,也難怪二者不對付。
忽必烈顯然又在給伯顏出難題,伯顏微微一笑,似乎也看透忽必烈的心思,從容回道:“別兒哥汗確實提過此事。可哈里發家族不比常人,阿拔斯王朝在阿拉伯統治五百年之久,積威甚重。伊斯蘭教衆強悍,若是留有哈里發,必會被當地穆斯林推戴舉事,使汗國不穩。旭烈兀汗剛剛征服巴格達,正要安定局面。爲帝國大業考慮,絕不能留哈里發動搖人心,我汗王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唔,好像他怎麼都能說出道理來啊,還是爲大局考慮,義正言辭的,可事實上都是旭烈兀做的不地道啊!
忽必烈聽了,拊掌大笑:“明明都是我這小弟弟理虧,你個伯顏,卻都能替他圓過去,才智之士呀!讓你當諸王臣僚,委屈你了,留下來奉事朕罷!”
“大汗?”伯顏驀然擡頭,冷定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意外神情,卻因着這絲意外,忽必烈笑得更暢快:“有什麼懷疑的?君無戲言!”
“臣謝大汗賞識之恩。可臣奉使來朝,本當有始有終,如此似乎不妥。”伯顏的語氣裡帶着點猶疑。
“有何不可?六弟的臣僚就是朕的臣僚,朕欣賞你,也說明六弟的眼光好。六弟那裡朕自會知會一聲的,你就安心留下罷!”
伯顏猶疑片刻,也不好再推脫,只得道:“臣謝大汗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