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思一經露出,立即有人聞風而動。以答吉古阿散爲首的阿合馬餘黨,向皇帝進言:“海內錢穀,省院臺內外監守長官率有欺蠹,特請鉤考天下,以查覈貪贓,嚴懲不法。”
忽必烈沒有一絲猶豫,當即同意下來,還設立專門官署,委派答吉古阿散審查省院臺和六部衙門,拘收百司吏案,清查積年錢穀。皇帝的意思也明確:既然御史曾彈劾盧世榮貪賄官物,這筆舊賬早晚要清算。朝廷財用不足,至今未有緩解,省院臺長官是否監守自盜,若不查明,無人能知。
盧世榮身死之際,真金本欲嚴懲窮寇,一網打盡理財派餘黨。哪知奸黨爲了脫罪,借鉤考之名大肆反擊,被重點核查的中書省和御史臺立時陷入被動的境地,一時京師騷攘,人情危駭。
至元二十二年的冬天,註定不會平靜。
天一早就落了雪,我猶在夢中,就被人擾醒,前來傳信的小書吏身上披着雪花,氣還未喘勻,就急急慌慌開口:“公主,安童丞相請您速去御史臺!”
御史臺?
我聞言一驚,渾身睏意瞬間丟個乾淨,一時猜不出原委,卻顧不得細詢,拾整完畢,當即趕往御史臺衙署。
安童從不會因私事驚擾我。如此必爲公事,可也絕非尋常公事,朝上風雨,他向來不願我捲入其中。那麼,還能爲何呢?
馬車呼嘯而過,我在車內如坐鍼氈,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過於急促的心跳逼得我呼吸困難,手足發冷。
到了御史臺,天仍是黑的。官員們還未上衙,冷清的官署裡只有一豆燈火。我撩簾而入,顧不得脫下帶雪的外氅,衝口便問:“到底出了何事?”
安童和玉昔帖木兒兩位重臣皆在,身側是御史臺都事尚文,三人一臉凝重,只匆匆問禮,而後一個眼神,將旁人屏退。
我落座後,再度追問。安童與玉昔帖木兒對視一眼,臉色陰沉得如烏雲壓頂,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太子遇到麻煩了。”
安童一句話,終於坐實了我的猜慮。我只覺胸臆一窒,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玉昔帖木兒見狀,無聲一嘆,旋即遞個眼色:“尚文,把曾封章的表章取來,此事無需避忌公主。”
御史臺都事尚文領命而去,稍後便將一份表章奉上。我接在手中,只覺這表章竟有千斤重,一時不堪負荷:也許真金的命運,就係於這一紙文書。
“答吉古阿散鉤考天下,爲的可不是錢穀。他想要的,就是公主手上的這封奏疏。”
安童苦笑道,聲音已平靜下來。我屏住呼吸,慢慢展開表章,一字一字小心去讀,如臨深淵,彷彿一不留神,便會跌入萬劫不復之地。
“帝春秋高,宜禪位於皇太子。”
寥寥一句,驟然刺入眼簾,我忽覺雙目作痛,腦中亦掀起狂風暴雪。來不及深思,猛然問:
“曾封章是何人?”
“南臺御史。”玉昔帖木兒答道,忍不住低聲唾罵,“這個蠢貨!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上書奏請皇上禪位!這是把太子逼入絕境啊!”他急的雙眼通紅,幾乎要跌下淚來,“答吉古阿散正是得知此事,才倡議鉤考,以圖拘收御史臺吏案,繳獲表章。我秘留不發,不料那賊廝已經上奏陛下了!”
“曾封章受何人指使,並不重要。”安童打斷他,冷靜的聲音裡也有微不可察的顫抖,“陛下既已得知此事,如何平息聖怒,保住太子,才最爲緊要。”
“需要我做什麼?”我看着他的眼睛,立時會意,急問。
他知道我不會拒絕。安童看着我,陰鬱的眼裡終於有了溫度:“陛下已命大宗正薛徹幹前來索取表章,此事逃無可逃。爲今之計,只望公主先行入宮穩住陛下,我和玉昔帖木兒隨後面聖請罪,詳陳此事。”
請罪?我默然望着他,一時憂心忡忡:若是忽必烈得知此事,不知會何等震怒,安童縱然代爲請罪,又怎能輕易敷衍過去?若皇帝不依不饒,真金怕是……
我不敢深思,一顆心幾乎要跌碎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深深裹住了我:如若真金有事,漢法派多年的努力豈不付諸東流?
見我心有疑慮,尚文解釋道:“公主勿憂,答吉古阿散爲阿合馬餘孽,所犯劣行,樁樁在案,臣已查得證據,必令此輩無可脫罪。”
我點點頭,心裡仍藏着隱憂:若無這等事,答吉古阿散恐怕早被真金以罪論處;奸人不想坐以待斃,便做出這等瘋狂反撲之事。然而,即便扳倒了太子,他就能僥倖存身嗎?
前後因果,我無暇細究,當即起身告辭。安童滿目憂愁,千萬思慮也只化作一句:“太子安危,盡賴公主了!”
……
這冬雪來勢猛急,待我入宮,積雪已沒過靴面,我下了馬車,踏雪而過,腳下只有喑啞的暗響。
前方,宏闊的大殿巍峨矗立,在萬物無聲的冷雪中更顯莊嚴。我無端覺得壓抑,裹緊了身上大氅,繞過大明殿,徑直往後宮走去。
反覆通報三次,皇帝才準我入內。在雪中等候多時,我幾乎被寒意打透,不住地咳嗽。待進了暖閣,來不及舒緩,我快步緊趨到皇帝面前,擡頭時只看見一雙陰沉的眼睛。
忽必烈坐在榻上,宛如一頭垂暮的雄獅,縱然頭髮斑白,那雙冷厲的眸子依然昭示他王者的身份。
他一語不發,一動不動,整個人宛如石雕。我突然不敢出聲,只覺他的沉默像在醞釀一場駭然可怖的風暴。
“是太子讓你來的?”
難捱的沉默過後,皇帝終於開口,我忍不住擡眸,他眼裡卻是洞悉一切的冷酷。忽必烈森然而笑,笑意背後,掩藏着潑天的怒火,“他不敢見朕,便把你推出來?”
忽必烈搖着頭,笑得幾乎發顫,“若非答吉古阿散告知,那份表章,你們要瞞到何時?你們一個一個,合謀欺瞞朕,當真好得很!”
他全都知道了,只差親眼看到證據。我的心被呼嘯的寒風吹成荒原,深深的恐懼過後,便是破釜沉舟的孤勇。
我深吸口氣,緩緩擡眸,平靜地看着他,直到他收了笑意:“此事與太子無關,是兒臣自願前來。”
“呵,”皇帝冷笑,眼裡滿是失望和疲倦,“真金還真是有個好妹妹!能爲了他不惜忤逆君父!”
“我這是爲了天下!”
不知哪裡來的膽氣,我厲聲開口,驟然喝斷皇帝。他完全愣住了,笑聲戛然而止,看着怒目而視的我,莫名的冷靜下來,“爲了天下?此話怎講?”
直到此時我才覺出恐懼,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有一條路走到底。
“敢問父皇今歲春秋幾何?”
我一瞬不瞬盯住他,挑釁般開口。
他愣了片刻,旋即怒火勃漲,“你和真金,全都等不及了!?”
老皇帝雙目赤紅,如同落入陷阱的困獸一般惱羞成怒。看來他也有自知之明。
這般反應盡在意料之中,是以我並不懼怕,只道:“父皇亦自知年高,若您一旦有失,這江山又該託付何人?三皇子忙哥剌早已病逝,四皇子那木罕被俘多年,無緣儲君之位,且他遠在漠北,鞭長難及;陛下嫡子,除了真金,更有何人?”
“即便無人可託,朕也不會把江山交給一個逆子!”
他捶牀怒吼,花白的鬚髮抖得凜凜生威,盛怒背後,是無可奈何,是虛弱無力。我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猝然作痛,待他發泄過後,才冷冷道:“社稷之重,莫過於儲貳。設若當年蒙哥汗早立太子,父皇怎有今日?”
他如遭棒喝,被這一語震得發懵,待回過神,身上仍怒意流竄,嘴角一抽一抽的,額上青筋暴起。我卻不給他發怒的機會,只道:“父皇這江山,西道諸王、東道諸王可都虎視眈眈呢!您不願傳位於‘逆子’也罷。大蒙古國絕不會後繼無人。誰還有資格,您心裡明白得很!”
“你敢要挾朕!”
他哪裡聽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辭,右手指着我,氣的渾身發抖,可他心裡,又不得不承認我所言非虛。
“我怎敢要挾君父?”我平靜回道,語氣是如此恭順,可言辭又如此逆耳,“兒臣忤逆父皇,只是爲了江山社稷。陛下受奸人挑撥,鉤考天下,引得朝野騷亂。此事暫且不論。兒臣只問,倘若陛下取得表章,又將如何處置太子?”
他怒目而視,說不出話來,我便替他答道:“廢之?殺之?”
“住口!”皇帝霍然起身,全身劇烈地發抖,臉色忽青忽白,死死盯住我,內心的恐懼完全暴露無遺。
我看他這般,兀自一笑,心裡更有底氣,“看來父皇還是疼愛太子。既然如此,何必一意孤行?一旦您取來表章,便無路可退,屆時此事天下皆知,您縱想回護真金,怕也不能了……”
皇帝聞此,眼神一空,頹然跌坐在榻上,如被奪去了魂魄一般。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生不忍,語氣也和緩了些:“真金向來孝順陛下,多年如一。他的爲人,您怎會不知?兒臣只怕您被奸人挑唆,失了理智,到時追悔莫及,無可彌補。不僅父子離心,更是天下動搖,江山蒙難。這等後果,縱然您貴爲至尊,也承擔不起!”
言罷,我在他面前跪下,鄭重叩首,而後道:“兒臣今日言盡於此,若有違逆之處,聽憑父皇責罰,絕無怨言。兒臣只求父皇收回旨意,切莫窮究此事。如此,社稷幸甚,蒼生幸甚!”
他木然坐於榻上,眼珠一瞬不瞬,對我的陳詞無動於衷。他不說話,我便只能跪着,雙膝開始發軟,漸漸難以支持。今日一早便遭逢驚變,身心疲憊已極,這一番應對,我幾乎耗盡了心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突然起身,踉蹌着挪步過來,從地上拉起了我。我不明所以,隨他坐在榻上,詢問似的望着他:“父皇?”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眼睛深處,卻有最深切的悲哀:“察蘇,朕要你說實話,你到底信不信真金?”
這便是他對太子的判決?我渾身一冷,突然不敢回話。許久,嘴脣才微微翕動:“我相信真金。”
忽必烈眸光一動,像是聽到最荒唐的笑話一般,桀桀笑出來,聲音森冷可怖。我強抑住內心的恐懼,逼迫自己對視他,一字一頓地開口:
“無論如何,您也必須相信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