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半晌,輕輕一笑,推開他的手,“我怎麼想,能左右結局?你如此待我,難道我會希望你好過?”
我的話讓他一噎,他沒說什麼,猛地扳過我的肩頭,在我嘴上狠狠吻下來,肆意發泄心中的憤懣。嘴脣被咬破了,血腥味兒帶到舌尖上。我動彈不得,漠然承受着,眼睛冷冷盯着他,身體被他扭得疼痛不已。
他的手握着我的肩膀,卻在微微顫抖;他的吻強勁有力,卻難掩心頭的恐慌。他心裡並不痛快。我這麼想着,竟然頭一次從他的親吻中嚐到了快意。只有在他最沉溺的時刻,纔會泄露內心真實的情緒。
“你就算憎我恨我,也無法逃避我,”八剌離開我的臉,深深盯住我的眼睛,“我們不妨一起看看結局。若勝,你就是這片土地上的王后;若敗,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你錯了,”我搖頭笑了笑,平靜地望着他,“你若敗了,也許會孤獨地死在異鄉土地上。我呢?我是忽必烈合罕的女兒,沒人敢傷我性命,我只會活得更好。”
“……”他如同捱了當頭一棒,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眼裡的強悍也在一點點退散。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茫然無措的樣子,微微一怔,而後推開他,跳下馬,轉身走開。只留他一人坐在馬背上。
……
木兒加布河畔,上萬名士兵整齊列陣,像一面巨大的盾牌覆在草原上。吼聲震天,兵戈作響,前日裡萎靡縱樂的氣息一掃而光。士兵們拔出腰間馬刀,高舉起來齊齊揮舞,口中“嗬嗬”大叫,眼裡透着野獸般狂野兇悍的目光。
八剌騎着馬從隊伍前走過,聽着將士們大喊着他的尊號,驕傲地昂起了頭。麻速忽跟在其身後,面色泰然,嘴邊還帶着微笑。他身旁的一個波斯大臣則縮着肩膀,側身看着嘶聲吼叫的軍隊,面色發白,眼神怔忪。
“瞻思丁大人?”八剌突然停下,回頭叫了一聲。那大臣恍若未聞,仍怔怔看着大軍。
“瞻思丁!”八剌拔高了聲音,那人依舊聽不到。麻速忽趕忙扯扯他衣角,才使他回過神來。
“八、八剌汗,我的八剌汗,”他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低首致歉。
八剌翹起嘴角,玩味地看着他臉上一覽無餘的震驚和畏懼,得意地大笑起來:“瞻思丁,你肯接受我的好意,拜服在我的鐵騎之下,絕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瞻思丁怔了怔,悄悄吞了口吐沫,臉色才和緩下來:“八剌汗的軍隊如洶涌的浪濤,如磅礴的怒潮,與這樣的軍隊爲敵,是不智的行爲。瞻思丁感謝八剌汗施恩,給也裡城的臣民留下一條生路。”
八剌滿意地點頭:“我們來奪取呼羅珊,絕不會止步於此,而要一路席捲到亦剌黑、阿塞拜疆和巴格達!如果你起兵反抗阿八哈,實心向我稱臣,使也裡城的子民免於戰禍。人們無疑會以賞識的目光注視你,稱讚你的仁慈,而我,將會把整個呼羅珊的領地賜給你,今後我將征服的地方,也一併委託給你!”(1)
“八、八剌汗?”瞻思丁難以置信地擡眼去看,口舌也不伶俐了,“您、您……當……真!?”
他這副模樣落在八剌眼裡,惹得八剌一通大笑,“我是什麼人?用得着誆騙你嗎?”
瞻思丁不說話了,而是利落地滾鞍下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而後直起身子去親吻八剌的腳蹬:“英明的八剌汗,瞻思丁願意奉上所有的才智,竭盡心力爲您效勞。”
“哈哈!”八剌又是一笑,而後彎腰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扶起來,難得的好脾性,“我不是吝嗇的君主,也從不會虧待真心投奔的人,”他頓了頓,而後轉身吩咐身後扈從,“來人!傳我命令,立刻設宴款待瞻思丁大人!”
……
酒席上賓主盡歡,瞻思丁向八剌頻頻進酒,歌頌他的勇武和睿智,麻速忽也從旁附和。八剌手下大將麻耳忽裡、札剌亦兒臺都不在場。其餘將領對這個波斯大臣雖有敵意,卻不敢表露。八剌今日興致高昂,誰也不敢去壞他的心情。
自瞻思丁到八剌軍中來,我一直冷眼旁觀。麻速忽的勸降奏效了,也裡城不戰而降,對八剌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不必折損兵力,卻可以此爲據點繼續向前擴張,還能爲軍隊拿到補給。欽察、察八惕雖然叛逃,但八剌兵力仍有五萬人。眼下,勝負還未可知。
我坐在一旁沉默地飲酒,心中鬱郁,酒勁兒慢慢襲了上來。八剌那裡卻酒興不減,瞻思丁也舉杯暢飲,極力逢迎這位新主子:“阿八哈汗苦於同敘利亞、密昔兒的戰爭難以脫身,北邊又有欽察汗國虎視眈眈。即便帶兵來援,也一時到不了這裡。他不知我已投奔八剌汗。我正好假意寫信與他,言明這裡尚且安穩,無需支援。他必信以爲真。趁他鬆懈的空當,八剌汗正好率軍急進,一舉攻往亦剌黑。”
瞻思丁忙着向八剌獻策,八剌諸將聽了,面露鄙夷,也不敢說什麼。八剌靜靜聽着,不時抿一口酒:“想攻其不備,怕已不能。麻耳忽裡攻打你沙不兒,土卜申一路潰逃,阿八哈不會不知。就算他舍了也裡城,也不會舍了亦剌黑。大戰難免,我麼,安心備戰就是了。”
“有麻耳忽裡、札剌亦兒臺兩位驍將,哪裡需得八剌汗親自上陣?瞻思丁願意寫信勸降亦剌黑諸城官員,也算爲您盡一份薄力。”
我聽着他們談話,輕輕一嘆,仍自顧自飲酒:這個瞻思丁,爲新主子盡忠還真是不遺餘力呀。
“若兵不血刃,自是最好,”八剌攥着酒杯,眼睛凝神,一邊思慮一邊緩緩開口,“此事卻也不忙。如今卻有一件要事交託於你。”
瞻思丁忙不迭地點頭,等待八剌的吩咐。
八剌盯了他片刻,而後毫不客氣地開口:“我要你呈上也裡城所有富豪的名單!我還會給你一支軍隊。財產、武器、牲畜,統統取來給我。你要知道,和平不是憑空而來的。”
“……”瞻思丁手一抖,酒杯砸了下去,諂媚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麻速忽聞言變色,立刻開口勸諫,卻被八剌攔了回去。“瞻思丁,你這是什麼意思!”八剌盯着面前的可憐蟲,厲聲叱問,面露不滿。
瞻思丁神色恍惚,手顫抖着,將酒杯撿起,訕訕地放了回去,而後試探着擡起眼睛:“八、八剌汗,這恐怕不合民意……”
“我現在是也裡城的主人。這裡的子民爲君主奉獻財富,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八剌不滿地質問,臉色已十分難看,“瞻思丁!你既已投誠,就該明白自己應該作甚麼!”
“我……我……”瞻思丁吞吐着回話,一臉苦澀,最終把所有的話都嚥了回去,重重地點頭應命。
八剌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麻速忽垂下眼睛,沉沉地嘆氣。我品咂着杯中的美酒,微微一笑,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
酒至酣處,隨軍的舞伎涌入帳篷裡獻舞,酒桌上的男人們放開喉嚨高唱起來。我厭惡酒席上的嘈雜,尋了個由頭抽身出來。八剌興致正高,也不攔我,由着我去了。
大帳裡諸王盡歡,帳外的士兵也歡飲縱樂,紛紛飲酒高歌。剛剛齊整威嚴的軍容不見了,留下的只是草原上一攤攤爛醉如泥的男人,彷彿軍隊剛剛取得一場大捷,完全忘記了戰場上的血腥和肅殺,酒肉和狂歡讓所有人都鬆弛下來。
我不想回帳子裡悶着,一路往馬場邊走,有隨從跟上來,被我揮推:“我跑跑馬,走不遠。”
乘着酒意,緩緩走過草原,陽光照在天頂,身後拖出一條瘦瘦的影子。我呼出一口氣,擡眼去看遼闊的天空,那麼湛藍,沒有一絲雲片。找到了東方,放眼望去,遠處是一片望不盡的茫茫草原。遠山連成一線,將綠草和藍天縫合在一起,將我完全封存在異鄉的土地上。我和故土,隔着萬水千山。
心裡突然涌上的沮喪和孤獨幾乎將我擊潰,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下了。我想放聲大哭,胸口卻似堵住一般,滿腔的情緒無從發泄。抱住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撩起袍子向馬場邊跑去。
溫暖的陽光灑下來,馬兒也格外慵懶,三三兩兩擠在一起,絲毫沒有在草原上奔馳的慾望。我尋了半天,纔看到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放輕腳步尋過去,趁小馬兒不備,一把抱住它的脖子。
撒勒黑看見是我,興奮地嘶叫不止。我和它親暱了好一會兒,拽拽馬頭,引它出來。撒勒黑故意耍起了小性子,走兩步頓一步,非得我撫揉它的鬃毛,才肯繼續前進。我氣不過,抽它的屁股,它卻瞪大眼睛望着我,茫然無辜的樣子。
索性不理它,我將繮繩一拋,揚頭走了。這馬兒反而黏糊糊地跟上來。我也不回頭看它,嘴角卻忍不住地上揚,一時覺得天寬地闊,滿眼都是風景。
繞過散放的軍馬,繞過大大小小的氈包,我將撒勒黑帶到開闊的地帶,這裡幾乎無人,難得的清靜。我不急於上馬,只是慢慢走着,撒勒黑乖順地跟在身後。
身心都鬆弛下來,什麼煩惱和憂慮,現在和未來,我也不去想。只是慢慢走,腳下青草鮮嫩,那份柔軟幾乎延伸到我的心裡。
漫不經心地繞過一個小氈包,我停下腳步,擡眼往遠處望了望,定了定方向。突然眼前一晃,腳下一個踉蹌,呼吸被猛地憋了回去,本能的叫喊也被攔在口邊。
捂在口鼻上的是散發着刺鼻氣味的粗糙手掌,完全陌生的氣息。我心下大驚,心跳幾乎停止了,腦中一片茫然,心中開始恐慌。
撒勒黑忍不住嘶叫出聲,揚蹄衝向我身後。“攔住它!”身後的人低聲命令。
他是誰?我心中飛速思考:敢劫持我,又躲躲藏藏,絕不是八剌的朋友……撒勒黑衝了上來,在那人即將拔出我身上裙刀的時候,我用手勢止住了焦躁的馬兒。
撒勒黑不情不願地安靜下來,在我面前搓着蹄子,低聲哼叫。
身後危險的氣息稍稍消散,那人拽着我隱在氈包後,低聲道:“不要怕,我不會傷害女人——只要你幫我。如何?”
口鼻被鬆開,我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身體仍被禁錮着。我忙着轉臉看他,是一個陌生的蒙古男人,眼裡卻傳遞着寧靜友善的氣息。
我心裡突然平靜下來,緩緩道:“我不怕。我是高昌公主,忽必烈合罕的女兒,”揚起下巴,冷眼地望了回去,“沒有人敢傷我——無論你是誰手下的人。”
那人慢慢鬆開了我,眼神劇變,將我狠狠打量了好幾眼,我疑惑地盯着他,心中滿是不解,幾乎忘了去逃。
面前的男人頹然放下雙手,重重地跪在地上,虔敬地低下頭,去親吻我的靴子。
“察蘇公主,察蘇公主!我終於見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