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在京城同鄭尋道別,問了他于謙尚書的住處,兩人分開各自去各自該去的地方。京城熱鬧繁華,熙攘人羣擠擠挨挨,林書對此不熟悉,怕林憶又走散了,緊緊握住他的手。
在向前走,人流變少,路面廣闊環境雅緻清幽,此處離內城不遠,都是各位大人的官宅,方便大人們上朝當值,生活起居。
一路問着,他終於找到了于謙的住處,稟報了門童,煩他們通報一聲,門童卻道大人還在朝中不曾回府。
“敢問大人何時能回府,小生有要事求見大人。”林書再問,門童回道:“也說不定,昨晚上大人就沒回來,公務繁忙,也不一定何時能回。”
林書沒辦法,只好在附近等着,卻見門外進來一個公子模樣的人,生得文質彬彬,儒雅可親。他瞧見林書站在府外,便上前詢問。林書只道自己有事找于謙於大人,別的也不多說。
那人笑道:“家父近幾日忙得不可開交,也不一定何時能回來,不如先到府中坐坐,豈不比在這站着好?”
此處無親無故,叔父也是讓自己來投奔於大人,林書見此人純良和善,答道:“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于謙只有一子于冕,想來便是此人。年紀同林書相仿,兩人攀談起來,于冕妥善招待了他。林憶席間總是吃,于冕瞧他可愛,也不怕生,就問他道:“好吃麼?”
“好吃,比家裡的好吃。”林憶一邊回答一邊塞,林書道:“孩子就是孩子,有吃有睡有玩,就可以什麼都不管。”
于冕道:“孩子畢竟想得不多。”
林書摸摸林憶的頭,說起叔父被害的事,神色有些悽然。
于冕好言寬慰,又道:“過幾日秋試來了,南方又時有騷亂,你叔父的事也早就送到朝中來了,陛下怎能容忍有人私殺朝廷命官,着人調查,大大小小的事情聚在一起,忙得團團轉。”
林書也不做聲,夾了塊豆腐,豆腐嫩,筷子夾不住散了。
于冕便道:“何不用湯匙?豆腐滑嫩,筷子不好夾。”
他便用湯匙舀了一點,放在了林憶碗裡。自己卻不曾吃過什麼,于冕奇道:“莫不是飯菜不合公子胃口麼?”
“飯菜很好,只是在下無心飯食。還是想早日見到於大人。”
于冕只道他是因叔父慘死想讓爹爹幫忙調查,自己無處可去纔來投奔爹爹,命人取了二十兩銀子來,遞給他。
“公子這是何意?”
“林公子勿怪。這一點銀子你且拿去用着,在京中住下,若是缺什麼,再來找我。家父清廉,也沒有多少銀子,公子莫要嫌少。”于冕誠懇之言,讓林書頗爲感動。
林書忙道:“怎會嫌少,落魄之人得此,已是大恩了。倒是我給公子添了許多麻煩。”
兩人推辭,又說了些許好話,于冕道:“非是我不留公子在此住,只因這官宅,有些話有些事說不得,還請公子諒解。”
于冕此話有所指,林書只以爲他有苦衷,也理解他,飯罷辭別了。
晚間林書帶着林憶在街上走着,想尋個住的地方,可是客棧都滿了,沒有空房。原來秋試將至,多數都租給要科考的舉人們。京城來往商客衆多,林書找不到客棧,正在橋頭遊蕩。林憶眼尖,瞧見了鄭尋。叫了句鄭尋哥哥。鄭尋聽見有人叫自己,順着聲音望去,也瞧見了林書他們。
“找到於大人了麼?你們怎麼又到這來了?”鄭尋問道。
林書把情況一一對他說了,又問鄭尋之況。鄭尋盤纏都補了貨缺,案也報了。鏢局自然不要他,他正準備回家,誰曾想碰見了林書,知林書無處可去,便道:“我在城西淺水巷有處小房子,破舊是破舊了些,倒也可遮風避雨。倘若公子不嫌棄,去我住處如何?”
林憶跳起來拍手道:“有地方住咯!有地方住咯!”
林書正愁無處去,自然欣喜,便同他一道走。想起于冕所說不便留他住,便問鄭尋可知情。
鄭尋神色嚴肅,四處張望見無人,便悄悄對林書道:“你可曾聽過錦衣衛?”
“聽倒是聽過,只是這又如何?”
“錦衣衛盯着各處,於大人自然也不例外,京城達官貴人們無不小心謹慎,說話做事都留心着,留你吃飯已然不錯了,哪敢留你住?”
林書不敢想象,又恐自己連累鄭尋,鄭尋知道他在想什麼,道:“我們這些小百姓,倒無所謂,他們同我們不一樣。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安心在我家住下吧!”
鄭尋帶他到自己家,房子窄小,只有簡單的一張牀,一張木桌。三個人擠在一張牀上,鄭尋失了活計卻不愁,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林書正要睡,見門外似有黑影飄過,他以爲是自己眼花,不在意,無顧睡去。
次日清晨,鄭尋起來活動身體,林書也醒了,鄭尋便要去尋活幹。林書去於府問過大人不曾回來,便在街上轉悠。林憶一會兒在這一會兒跑那兒,林書險些抓他不住。
“你這樣跑很危險,若是把你丟了,我怎麼向叔父交待。”林書板着臉正色道。
林憶歪着小腦袋看他:“你說話越來越像爹爹了。”
他聽見林憶這話,想起自己這麼大的時候也不聽話,叔父也這樣訓自己。那時只覺得叔父聒噪,自己如今帶着林憶,才知叔父二十年來的苦心。不覺眼眶有些溼潤,林憶轉身就往人羣中躥去,林書跑着抓他,他個子小一溜煙就進了春玉樓。這等煙花之地,林書此前也去過,只是今日怕林憶亂跑,哪有心思看佳人,不想旁人纏着,只出了銀子進去,不要人伺候。
春玉樓在京城也是有名號的,一些個家裡有錢的公子哥常來此處。秋試將近,也有文人在此,也賦詩作詞,附庸風雅。春玉樓的女子,也不是庸姿俗粉,頗有才藝,詩詞曲賦,書畫歌舞,皆有所長。春玉樓爲生意,也做些風雅事,客人們聯詩作對,好不熱鬧。林書道:“這等人不過也想做個名士而已,做出來的詩賦一股子酸腐味。”
又見有一處圍着許多人。他們在此處押題,不過是一種遊戲,衆人都押題,若有押中的,銀子便全歸他。押“信近於義”的有,押“請事斯語”的有,千奇百怪,四書五經,押何樣的都有。林書也想玩一玩,不知押個什麼好,因在春玉樓,因春字想到《論語》中“暮春者,春服既成……”數語,便押道:“風乎舞雩”。
旁人便笑了:“你押的這是什麼啊,既不是治國安民,又不是修身養性,不會考的。”
林書不在意,本也圖個有趣,押了便走,卻見林憶圍在一女子腳邊。
那女子秋波流轉,微微低頭,溫柔恬靜。氣質出塵勝洛神,忽然擡頭,正對着遠處微笑,皓齒紅脣,似雪天裡梅花初展,苞中含雪。
林憶一個孩子在人堆裡躥,被人發現了,笑着打趣他:“你小小年紀牙還沒長齊呢,也來尋花問柳?”旁人都笑了,林書想找不到他都難了。
林憶看見林書來了也不躲,只道:“哥哥,這姐姐長得真好看。”童言無忌衆人又笑了,那女子也笑了。有人道:“能不好看麼?這可是春玉樓的花魁李惜兒。”
林書口裡唸叨着這個名字,擡頭望去李惜兒也望着他們兄弟倆笑了,林書不覺怔了。其他人又鬧起來,林書要帶着林憶離開,林憶掙扎不肯。出門時念起李惜兒的容貌,又回頭看了一眼,已不見她了。竟若有所失一般,心裡空空的,出門風吹起來,身上有些熱,林書活動活動手腳,帶着林憶離了春玉樓,向西去了。
街上人多,林書卻還是一眼發現了五鬼中的鐵扇,忙拍拍林憶,低聲道:“快跑!”
不跑倒還好,這一跑反而引起了鐵扇的注意,林書沒跑幾步,鐵扇就立在身前,一把扇子抵着他,笑道:“林公子,真是好久不見。”
“好久麼?不是上個月才見過?”林書一邊笑,一邊慢慢往後挪,卻被什麼擋住了似的,回頭看厚厚的肉,再擡頭髮現是和尚。和尚道:“你能退到那裡去?”
林書知道自己跑不掉,索性不跑了,叉腰閉眼道:“既然你們非說我身上有你們要找的東西,你們就搜吧,省得你們整天追着我跑。”
和尚聽聞,上來就搜,反覆幾次,都不曾搜到,疑惑道:“真沒有。”
“說了沒有吧,你們就是不信。”
鐵扇搖着扇子道:“倘若不在身上,那便是被你藏起來了。”
“如果真的有這麼重要的東西,當然是帶在身上安全啊!”林書自己搜給他們看,還跳了幾下,什麼也沒有。
和尚沒辦法,問鐵扇:“現在怎麼辦?”
“先把他帶走。”和尚聽鐵扇如此說,便抓住林書就走,林書念着林憶,鐵扇也發現林憶不見了,“那個小蘿蔔頭呢?”
“我哪知道啊?”
鐵扇沉思道:“若是不在他身上,恐在那小孩兒身上。你先帶他去見大哥,我去找那蘿蔔頭。”
林書此刻只盼林憶跑得遠遠的,別被他們抓到。
那林憶年紀小,也不懂別人爲什麼要抓他,哥哥讓他跑,他就趕緊跑。
林書被帶走,五鬼百般盤問,林書總言不知,他們也沒有辦法,跛子道:“看來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便糊弄我們。”
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林書身邊,拿出彎刀架在他脖子上,道:“若是我向下一劃,你就成了兩半,我若是歪一下,你就得卻胳膊少腿了。我們沒有那麼多耐心陪你耗,早說話免受苦啊。”
那刀冰涼的,林書不禁打了個寒噤,這五鬼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是這跛子,狠毒異常。他想起那日華山之上所說的寶藏,試探性地問道:“你們可是在說寶藏?”
月音娘子拂塵一掃,道:“還說你不知!”
他心想竟然猜中了,五鬼定然是得到了什麼風聲,難不成帕子上的字同寶藏有關?五鬼繼續逼問,他斷不能說實話,只好道:“叔父確實給過我一份帕子,上頭畫着着花花綠綠的我也不認識,只是後來莫名其妙不見了,我也不知去哪兒了。”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不見了呢?你又在撒謊。”
林書不知該如何遠,想想該說被偷了還是被搶了,思來想去想起了玲瓏手,便中氣十足道:“丟失的那天晚上,一個身材瘦削的人來過,他跑得很快,我也看不清他的臉。”
跛子同月音道:“難不成是玲瓏手?若論偷東西,是他不錯。”
御劍飛鴻不曾說話,突然道:“既是如此,爲何此前不說?”
林書心虛了,果然一個謊話就得一堆謊話來圓,五鬼也不是傻子。“我發覺不見了,也很着急,卻有人給我留了字條,讓我仍舊裝作逃命的樣子。不然就要殺了我,我害怕就只好照做。”
“倘若是玲瓏手所爲,爲何如此呢?”
月音道:“怕是自己去找,不想讓人知,故使了這障眼法。”
跛子拿下彎刀,“你若是敢騙我們,就剁碎了你。”
林書一個勁點頭,又是發誓又是哀求。五鬼竟被他騙過去,放了他,合計些什麼,又都飛去了。林書身上都是汗,長吁一口氣。
等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深沉了,家家戶戶都閉了門窗,林書聽見屋頂上有細碎響聲,擡頭看卻又無人,繼續尋於府去。
於大人仍舊沒有回來,他只好回去,道:“於大人怎麼這般忙碌?”
走了幾步,又聽見那樣的聲音,他總覺得怪怪的,在路邊撿起一塊石頭,向屋頂扔去,喊道:“是誰?出來!”
他立在那裡半晌,也沒有人出來,也聽不見聲音了,林書道:“原來是幻聽了,可能是被五鬼嚇的,回去好好睡一覺。”
他還沒走到淺水巷,鄭尋卻來找他了,鄭尋見他久不回來,還以爲他出了什麼事。
“你見到憶兒沒有。”林書這纔想起林憶。
鄭尋大笑起來,道:“你這個弟弟啊,以後必然是個奇人,今天走到四方客棧裡頭,點着要吃喝,吃完了就睡,他也不管自己有錢沒錢。掌櫃的看他一個人,打扮起來又不像叫花子,不知如何好,給了他一點吃的,他吃完就歪在地上睡着了。店裡頭今日有人鬧事,打打殺殺的,你弟弟他愣是沒醒。我找了個米行幹活,正巧給四方客棧送米,瞧見他就在那裡,把他的錢結了,帶他回來。你莫說,你這弟弟不怕生,膽子大,外頭那裡打得那麼厲害他都沒反應,心寬到此,以後不可限量啊!”
林書聽見,倒和自己小時候很像,比自己還無所謂,又愛又氣,同着鄭尋回淺水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