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走這頹圮陰冷的房子,見一個人揹着手顯然是在等他。不是別人,正是竹葉青!
“你怎麼會在這,藍棋呢?”林書詫異問道。
“他已經走了,不必意外。”竹葉青向林書走近,林書下意識地後退一小步,而竹葉青已經將結實的右手搭在了他的肩頭,笑道:“上次在付府,竟然沒有認出你來,你長得不太像你爹爹。”
聽到爹爹二字,林書就已經將寶藏之事丟下了,追問道:“你知道我爹爹的事,那你來找我,是爲了他們嗎?”
“聰明的小子說話倒是像你爹爹。你淹留至此,我是來接你的,跟我到京城去,自然有你的好生活。論輩分,你可以叫我一句大伯。”竹葉青顯出他少有的慈愛,林書道:“你當真只是爲這個而來?”
“不然呢?”
林書對於爹爹的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陌生,對於竹葉青的盛情邀請他內心想要拒絕,正猶豫間,阮中琴也趕到了。見到竹葉青她固然意外,但仍能保持鎮定,竹葉青道:“姑娘不肯收下我的扇子,巧的是我這次帶來了。”阮中琴震驚他居然記得這樁事,竹葉青已經從桌上拿起扇子。雙面蜀繡的梅花團扇沾了灰,竹葉青用手擦拭後遞給阮中琴。阮中琴沒辦法不接,那扇子似乎更沉重,竹葉青見她收了扇子,才露出笑容來,對林書道:“你們可一起去京城,也不必入青龍會,我自會好生招待你們,你們能衣食無憂過這一生。”
“我還是想回華陰,這寶藏的事情我不想管,京城我也不想去。華陰畢竟是我長大的地方,我還有一些相識的人。”林書謝過,竹葉青道:“你和你爹很不一樣,你爹一心要離家闖蕩,可你卻一心只想回華陰過安穩日子。”
十七八歲的林書,不想寄在叔叔門下,也很想出來闖蕩一番,可是出來以後的林書,毫無防備,接二連三遭遇變故。林書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熟悉的地方,接觸熟悉而放心的人,讓自己的心有時間修復傷口。看着林書不言語,竹葉青道:“年輕人總是留戀花花世界的,你只是一時疲倦,可是當你回到華陰,你的心依舊不會太平。”
竹葉青說着,將他帶到窗口,指着苗湖上的一堆土石,道:“寧城的血雨腥風纔剛剛開始,我親自來接你,跟我回京城纔是完全之策。待事情平息,再回華陰不遲。”
林書和阮中琴俱色變,林書忙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事情都太奇怪了。”
林書還要說什麼,卻覺得脖子山一陣痠痛,昏迷過去,阮中琴見竹葉青徒手打暈了林書,不知所措,竹葉青卻道:“你將東西收拾好,我會派人一路護送你們上京。”
阮中琴只有聽命的份,看竹葉青沒有要殺林書的樣子,自知沒有危險,心下稍安。忙帶着按照竹葉青說的做,心裡卻疑惑竹葉青爲何不走。
果然有十六個人化成普通百姓模樣,備了馬車,來接他們二人。阮中琴不願意理會江湖事,能回京城也是好的,只隨身帶了換洗衣服和古琴‘卷如’。車子剛出寧城,就停住了,阮中琴聽到一陣廝打聲,掀開簾子瞧見一白衣女子同十六護衛打起來,刀劍無眼阮中琴速速放下簾子,去推林書,林書未醒,阮中琴已經做好了就此和林書一起死了的打算,卻聽不見馬車外的聲音了。突然間白衣女子出現在馬車上,看他們都還在,便駕着馬車一路往回飛馳,阮中琴知道自己還在寧城地界上,白衣女子將他們帶到鄉間的一處民房裡,四周山青水綠,田間還有勞作的農人。
她將阮中琴和林書放下來,司徒逸也一身布衣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司徒逸對着小師妹道:“尾巴都處理乾淨了?”
小師妹點點頭,司徒逸又吩咐她下去,妥善安置阮中琴和林書,此時林書已醒過來,他記得司徒逸。司徒逸解釋道:“纔來了幾日,何苦匆匆離去,不如就先在此住下。”
林書因敬佩司徒逸是個醫者,也不多問他爲何在此。趁着司徒逸不在的間隙,阮中琴偷偷告知她所見之事,林書心下有了提防。
阮中琴住了幾日,全然不知外界的事。卻聽得鄰人們說朝廷抓獲一批惡徒,他們偷走了寧城的寶藏,最後人贓並獲,落在了朝廷手裡,現在正一路押送京城。百姓一邊暗歎那些人有本事,一邊嘴上說着皇上聖明,罵他們無恥惡徒,卻又言語之間流露出對那珍寶的歆羨。
“聽說有幾百箱那麼多,隨便一顆夜明珠就有鵝蛋那麼大。”
“你也太沒見識了,哪裡只幾百箱。我去看了,整個城裡的街道都塞滿了,全是寶箱。由姚定開將軍帶着精兵三千人親自護送,聽說還有錦衣衛呢。誰敢上前?”
“那他們是運到皇宮裡去嗎?”
“當然是啦,難不成還發給你嗎?”話說着他們都笑起來。有人道:“給我我是不做這個美夢,就希望皇上有了這麼多寶貝,能減輕賦稅。好不容易豐收,七扣八扣,什麼都沒了。”說着他們都安靜了,日頭下一陣陣的嘆息,坐了一會,繼續捯飭豆子地。
林書道:“說到底,人都在討生活。這寶藏給了誰,都落不到窮人手裡。”
“所以纔要偷,纔要搶?”阮中琴問道。
林書望着騰起的熱氣,道:“玲瓏手簡素心等人皆是高手,他們都沒有找到的寶藏,居然落在了別人手裡,他們都不知道?”
阮中琴卻道:“既然給了朝廷,也算是個了斷,至少不必再爲這個爭來爭去。”
至晚間,小師妹突然出現,司徒逸滿面春風地對林書道:“現在二位可自來去,不必蝸居在此了。”
林書還要問,阮中琴拉住了他。兩人當晚就離開,寧城果然還在傳寶藏入宮的事,惡徒們已經被正法。林書也不問,雖然滿腹狐疑,正是夜間繁星滿天,他卻撞見幾個人人在打架,他們林書都認識,簡素心,沈燕陽,還有五鬼。
林書同阮中琴躲在遠處,倒是簡素心和五鬼打起來,沈燕陽在中間調停,林書見簡素心的功夫精進不少,想起她割任謙舌頭的畫面,恨恨不已,若不是阮中琴拖住他,他真想上前去。
沈燕陽調停兩方,兩方都有些累了,皆住了手。他道:“都是江湖中人,何必打打殺殺。有什麼事好好談。”
簡素心道:“沒什麼好說的,你休要攔我,不然連你一起打。”
五鬼中的和尚上前大跨一步道:“打就打,我們還怕你不成。要不是看你曾經是月音的師姐,我早就一杖打死你了。”
簡素心立即出手,也不廢話,幾人廝打之間,沈燕陽橫在中間,前頭是簡素心的碎骨離魂掌,後頭又是和尚的禪杖,兩人皆來不及收手,沈燕陽五臟俱碎,頃刻間七竅流血。和尚知自己闖禍了,大哥御劍飛鴻也湊上去看,簡素心撲上前,沈燕陽倒在地上用盡最後力氣一把拉住簡素心道:“素心,好……”
“不,不,”簡素心像被拋棄的孤兒一樣手足無措,掉下眼淚來。林書在遠處瞧着,真想衝上去看一看沈燕陽。
御劍飛鴻見沈燕陽已死,示意其他人快走。簡素心卻攔住了他們,大喝道:“都是你們!”
“我的禪杖是打了他,可他自己要橫過來的。況且,以他的武功,我這一杖根本要不了他的性命,都是你的碎骨離魂掌,這纔將他一掌拍死的。”和尚爲自己辯解起來,但仍然有些心虛,幾人脫身走了。簡素心在地上,伏在沈燕陽身上哭。
林書在旁瞧着奇怪,簡素心居然也會哭,況且她苦的不是別人,還是沈燕陽?
簡素心同沈燕陽還有一些故事,發生在沈燕陽守着簡素心的時候。那時的沈燕陽爲防簡素心打寶藏的主意而四處作惡,日日守着簡素心。簡素心也只有二十七八歲,峨眉山上基本沒有男子,況且峨眉弟子是不能婚配的,因此簡素心一心修行。奈何沈燕陽就在峨眉山上住下,每日同吃,晚上在外頭守着。簡素心起初嫌他煩,後來日子久了,竟習慣沈燕陽如此。兩人相處日久,總是容易生情的,因此纔會爲沈燕陽如此傷心。簡素心此生,感受到的愛,或許只有師傅,曾經的月音師妹,和這一段時間的沈燕陽了。
她哭得那麼傷心,林書見又有一人來了,是陸雙雪,簡素心的弟子。
簡素心收了眼淚,陸雙雪道:“珍寶被船運着,還未到京中。我已經檢查過了,裡頭並沒有秘籍。”
簡素心聽着卻沒有反應,陸雙雪叫了句“師傅”,簡素心回過神來。也許是在大悲中,簡素心道:“秘籍沒了就沒了吧,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也沒有用了。”
“啊?”陸雙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師傅簡素心說出來的話嗎?簡素心道:“以前總想證明自己很厲害,向師傅證明我是個很有天分的人。師傅愛惜月音,我就千方百計證明自己。可是我現在只想做個女人,秘籍我不想要了。”
陸雙雪還沒反應過來,簡素心已經抱起了沈燕陽,這在陸雙雪看起來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她道:“師傅您怎麼抱着沈大俠,他可是一個男子啊!”
簡素心露出痛苦的笑容,對陸雙雪道:“是我害死了他。”
“可是師傅,我們峨眉中人……”
“我現在把峨眉交給你,隨你怎麼做吧,我不再回峨眉了。”簡素心將拂塵丟下,那是峨眉掌門的專屬拂塵,也是掌門的象徵。
這突如其來的掌門之位,讓陸雙雪愕然。她似乎有些結巴地道:“掌……掌門……”不知道她是在叫簡素心還是在叫自己,而簡素心已經離開很遠了,留下陸雙雪拿着拂塵在原地,她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怎樣去做一個掌門,該怎樣向大家解釋師傅去哪了。
林書見簡素心走了,要追上去,簡素心殺了叔父,怎麼能就此一走了之,終於阮中琴還是沒能拖住他,簡素心因傷心所以走得很慢,林書追上了她,攔住道:“簡素心,你做的惡事還沒有償,怎能如此一走了之?”
簡素心目光本呆滯,見到林書,雖然有些意外,但她沒有驚恐,居然冷笑起來。
林書見她笑,那種笑容就像是破碎的鏡子里人的笑,林書道:“你總要爲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對,殺了心愛人的命,就要用自己的命償,欠了心愛人的情債,就該用情來償。”簡素心無視林書,她已經有些瘋了。
林書見她瘋瘋癲癲,疑心她使詐,可簡素心卻在他不注意的時候使出碎骨離魂掌,她打向了自己!
她也死了,死在沈燕陽身邊,她也死了,死在自己的碎骨離魂掌下。她死了。林書曾經很恨她,可是如今她死了,帶着對所愛之人的那份沒說出口的愛和悔恨自盡了。
或許林書應該開心,可是他全然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輕鬆。他將二人合葬,很久都沒有說話,天亮了,月亮沉下去,太陽升起來,寧城在安靜中以熱鬧的方式醒來。
林書看見阮中琴一直在自己身邊,道:“我們回華陰吧!”
兩人卻都忽然昏迷,醒來時已經人在京城。竹葉青將他們帶到京城來,要他們一定在京城先住下。他們沒有能力說不願意,林書找到鄭尋,付十州付老闆已經出門經商了,林書打算同鄭尋一起住,鄭尋自然歡喜,更何況,阮中琴喜歡孩子,有阮中琴照看文夏和來梔,總比他一個大男人要周到。
竹葉青只要他們在京城便可,林書只當他是伯父,不管他有什麼心思,大膽住着就是了。有鄭尋相伴,他也很少再動回華陰的念頭。
珍寶悉數運到京城,陛下很是開心,與民同樂,京城熱鬧非凡。林書就像做夢了一樣,沒有人爭搶寶藏,這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