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多日,眼尖的跛子終於在抱雲山腳下發現了和尚要送的盒子,盒子已經被打開,裡面空空如也,木盒子有些腐爛,應該有些日子了。他們都有不祥的預感,和尚很有可能已經出事了。幾人火速上抱雲山,這裡雲霧繚繞,走了幾圈發現還是在原地打轉。
賀抱雲還在此打劫,御劍飛鴻幾番逼問之下賀抱雲才道出實情。他並不知道眼前四個人便是五鬼,更不知道自己所殺的和尚是五鬼之一,看他們不過一個瘸子,兩個女人還有一個稍微正常的男人,心裡鬆懈,要將他們除之而後快。果然交戰起來他們有躲在雲深不知處,四面放箭,御劍飛鴻四人各守一面並未受傷。跛子眼尖,從這疏密相間的箭中發現玄機,大概能算出四面有多少人,從這箭的力度推測大概來自多遠的地方。月音道:“就是這些雲霧,經久不散,我們對這裡又不熟悉,很是吃虧!”
跛子心中有數,同幾人耳語道:“東面來箭最多,其餘三面較少,那頭頭應該是在東面。東面的箭都是自下而上射,雲霧最深,可見此處是低窪之地。”
御劍飛鴻聽罷,小聲道:“鐵扇飛扇向東面,我爲你開路。”
鐵扇飛扇而出,聽見不遠處有人疼的‘嗚哇’直叫,扇子回來時已帶了血。箭雨密集起來,鐵扇則四處飛扇,其餘三人保護鐵扇。漸漸地箭雨停了,月音納罕道:“人都死了?”
“應該是躲起來了,不要掉以輕心。”御劍飛鴻道。
他們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行動起來,可不論他們怎麼走,這抱雲山就像個迷宮一般,總是在原地打轉。儘管他們留了記號,但就是走不出去。御劍飛鴻道:“他們在這裡打劫,靠的就是這雲霧。他們熟悉這裡,而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忽然出現了一批人,故意引他們動手,幾人廝打着,雲霧越來越濃,待到打完,卻分散在四處,又是一輪箭雨,四人不在一處。跛子腿腳不便,避讓不及,另一隻腿也中箭,被賀抱雲活捉。御劍飛鴻、月音娘子和鐵扇各自應敵。御劍飛鴻正躲避之間,有聲音道:“那個瘸子現在在我手上,若是你再反抗,我就殺了他。”
御劍飛鴻看見跛子果然已經落入賀抱雲之手,跛子道:“大哥快殺了他,不要管我!”
“殺了我?好像你離死更近吧?”賀抱雲的尖刀已經在跛子喉嚨上劃出淺淺的一條痕來。他道:“你是他大哥,若是想他活下來,就放棄抵抗,現在自盡。一命換一命。”
“你不要聽他的,他不會放過我們的,大哥!”跛子聲嘶力竭,賀抱雲道:“我很將信用的,只要你死了,我馬上放他下山。都是出來混的,你沒得選。”說罷點住跛子的穴,他便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御劍飛鴻沉吟半晌,賀抱雲笑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快一點。”
跛子的眼睛通紅,御劍飛鴻慷慨笑道:“三弟,你要好好活,大哥先去了!”說罷御劍飛鴻自刎而亡,甚少有表情的跛子今日眼淚連成線也流不出內心的痛苦,大哥竟然爲了救自己自殺了!就算他活着,又怎麼能心安地活下去?
賀抱雲看着痛苦的跛子,笑道:“還有那個使扇子的女人,殺了我十幾個兄弟,我也不會放過她的。不過我看她長得不錯,留下來做我的壓寨夫人正好。噢,還有那個道姑,我看她也不錯,兩個都給我,我還能坐享齊人之福。嘖嘖,做土匪真好!”
跛子現在動彈不得,倘若怒火可以殺人,跛子恨不得將賀抱雲千刀萬剮,跛子想咬舌自盡,可是連舌頭也動彈不得。賀抱雲似乎發現他的心思,笑道:“我不會殺了你的,活着,有時候可比死了痛苦。”
賀抱雲倒是講信用,將跛子送下山。跛子被點穴,還需一個時辰才能自動解穴,天已經黑了,餓狼蠢蠢欲動,他們舔舐着跛子的身體,似乎也在嫌棄他又老又瘦。跛子卻不害怕,他不能自殺,就死在餓狼嘴裡吧。幾乎是帶着決絕的希望而死的,他想起五兄妹的種種,一路患難與共,雖不是親生兄妹,但一路患難與共。結拜之日曾立下誓言,必將共死,絕不獨活。羣狼的撕咬,本該很痛,可是他感覺不痛。御劍飛鴻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這一生,親兄弟都未必如此吧!跛子已在片刻間成爲幾根白骨,算不上飽餐一頓的狼羣們嗷叫起來,聲音在山谷間迴盪,瘮人地慌。
月音娘子在尋御劍飛鴻時賀抱雲突然出現,手下將已死的御劍飛鴻擡着扔到她面前,賀抱雲笑道:“你是在找他嗎?真不幸,他已經死了。”
“你!”月音娘子幾個月前參透碎骨離魂掌的精髓,見賀抱雲就在眼前,一掌下去,賀抱雲就已四分五裂。賀抱雲不曾料到月音娘子武功高強至此,一命嗚呼,手下們見到這番情景紛紛逃竄。月音抓住一個逼問其他人的下落,才知跛子在山下何處,鐵扇在何處。找到鐵扇,兩人悲痛之餘帶着御劍飛鴻的屍首下山尋跛子,見到幾根白骨和跛子的衣服,又慟哭一陣。月音一把大火燒了抱雲山,黑煙熊熊,一時不見天日。月音不忘當日誓言,欲自盡,鐵扇也欲自盡,月音攔住她道:“五妹,我們五兄妹當日有結義誓言在先,姐姐今日先去了。你跟我們不同,我們都是孤家寡人,彼此是彼此的牽掛。你還有林書,你會有幸福生活,會有人照顧,莫要輕生。”
鐵扇聽到林書名字,有些捨不得,但是當初結拜之時,都是拜過皇天后土的,自己怎能苟且偷生?同林書有過這一段甜蜜的時光,已經滿足了,是時候該隨他們而去。月音再三勸道:“若是你也死了,我們的屍首誰收呢?我不想在此喂狼。將我們的骸骨帶去安葬,葬在一起。若是你死了,沒有人記得我們。你可要好好活着,年年記得來祭拜我們。大哥平時最疼你,二哥愛喝酒,你要常給他買酒。三哥雖然話不多,但是他心最軟,我們出門苦活累活他都扛着,沒有怨言。”
鐵扇哭道:“不要再說了姐姐,不要再說了。我答應你,我會帶你們回去,你別死,我一個人很孤單,很孤單啊姐姐。”
“你還有林書,他會照顧你的,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是一個好夫君。”月音繼續勸鐵扇,而月音自己已經執意要死了。
“夫君是夫君,哥哥姐姐是哥哥姐姐,少一個都不行,不行。”鐵扇攔住她道:“若是姐姐要死,那我隨後就死。”
月音摸着她的頭,慈愛道:“傻瓜,我去和哥哥們作伴,百年之後你再來。我們都不喝孟婆湯,等你來了一起轉世投胎,下輩子我們若是投生到一家,做親兄妹,還要和現在一樣好。”
鐵扇抓着她的衣襟,月音一把推開鐵扇,一掌拍向自己,死在御劍飛鴻身邊。
“不!”鐵扇的哀嚎響徹抱雲山。二哥的骸骨找不到,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鐵扇了。活着給他們收屍,比死了更難受。鐵扇回到嶺南安葬好他們,日日不眠不休,水米不進,誰也不理,林書跟她說話也不做聲。
託送的客人見這等情況,也不好意思責怪,只能自認倒黴。林書關了鏢局,鄭尋任謙也不好提起此事,變着法的開解鐵扇,可鐵扇真的像變成一塊冰冷的鐵一樣,一言不發又冰冰冷冷。
直到有一天,她終於肯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別人說話:“我七歲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一夜之間都死了。雖然我活下來了,可是我的心裡總覺得缺了一塊。等到好不容易和哥哥姐姐們結拜,他們又一個個離我而去了,你說我是不是什麼災星,會給別人帶來災難?”
“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好好地活着。”林書緊握住她冰冷的手,她又不說話了。
鐵扇在墳塋前坐着,不停地燒紙錢,林書知道她心裡難受,只能陪着她。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繼續榮光煥發,不再提起哥哥姐姐,林書詫異於她的驟變,但是想她從悲傷中走出來也是好事一樁。她對林書道:“我們生個孩子吧!”
林書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個要求我一個人可做不到。”
鐵扇笑道:“林書,我想要個孩子。越快越好。”
“突然之間這麼急?”林書摸不着頭腦,但鐵扇終於還是恢復過來了。沒多久,果然有了身孕。
林書激動地覺也睡不着,自己即將迎來一個小生命,那是自己的孩子,他會是什麼樣子,想想就幸福。央着阮中琴給他做許多小衣服。阮中琴既已是當家主母,每天圍着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傷身,只能晚上抽空做。
鄭尋流放期滿,可以不再挑水,已恢復自由身。阮中琴同幾個妯娌相處得都很好,杜南風大弟弟杜北風的夫人楊秋霜常來看她,杜南風知道了,叮囑阮中琴道:“還是少和他們往來。”
“爲何?秋霜人很好啊!”
杜南風也不願意多說,只道:“你太單純了,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我們是妯娌,你和他們家是親兄弟啊。”
杜南風眯着眼睛道:“親兄弟有時候還不如結義兄弟,真的出了事,我們這些兄弟還不如五鬼他們這些沒有血親的人。有時候傷害反倒來自最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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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中琴覺得杜南風有些陌生,她自己也很忙,沒有察覺到這些變化,今日再看杜南風,他和自己初見時已經不一樣了。初見時那份孩子般的單純早已被杜家老闆的身份磨滅,他現在每天擔着許多東西,每走一步都關係着許多人的性命,他會防範很多人,難道一個人有了權力以後就是這樣麼?杜南風在她想這些的時候已經呼呼大睡了,他們許久未行房事,下人們也有閒言碎語傳進來,杜南風在外頭爲了生意花酒也喝了不少,他現在是一個生意人。阮中琴還要再想,自己已經困了,糊里糊塗睡一覺。
鐵扇有了孩子以後也很高興,只是自己氣色不佳,一天晚上睡着,忽然腹痛難忍,孩子沒有保住。大夫說是因爲她此前悲鬱過度,傷了身體,鐵扇更加悲傷,拉着林書的手哭着問:“爲什麼我連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老天爺真的要這樣對我嗎?”
那哭聲嗚嗚咽咽,林書嘴上寬慰她,心裡的悲傷一點也不必鐵扇少,留不住身邊人的又豈止鐵扇,自己不也是如此麼?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鐵扇沉浸在悲傷之中,身體一日差一日,林書急道:“若是司徒逸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辦法。”
鄭尋聽聞,便去尋司徒逸。林書等着鄭尋,心急如焚。鐵扇還是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一日許是迴光返照,她強撐起來,要林書陪她到山上看日落。
等他們到山上的時候,太陽已沉下去一半,天邊紅霞滿,鐵扇有氣無力地靠在林書身上道:“我早已感到自己恐時日無多,想給你留個孩子,可惜孩子也留不住。”
“別說傻話,我們還會有的,以後還會有很多的孩子,很多很多。”林書將她抱得更緊,自己眼眶已經紅了,卻還是強顏歡笑。
鐵扇嘆氣道:“日落真美,可惜以後看不到了。若是我死了,將我和哥哥姐姐們葬在一起,你送我的扇子也一起帶去。你可要常來看我,我很怕你會忘記我。”
“你若是怕,就不要這麼早走。還有很多次落日,以後我們一起看,一起看。”
“林公子,林公子。”鐵扇一聲聲喚他的名字,林書點頭答應道:“我在這裡呢。”
鐵扇摸着他的臉,溫柔的笑道:“我還是喜歡叫你林公子。這個稱呼多好聽,我在心裡唸了多少遍。林公子,即使你成了我夫君,面對你時,我還是叫不出口那夫君二字。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會不好意思叫他名字,生怕泄露了心事。”
“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我也沒有叫過你的名字。”林書握住她的手。
鐵扇道:“那你可不可以叫一次,好想聽你幻我的名字。”
她等了一會還是沒有聽見他說話,揚起頭看他,他的嘴脣顫抖着,擡起頭試圖將眼淚倒回眼眶裡,看見鐵扇擡頭了,他帶着寵溺而苦澀的笑容道:“林夫人。”
“爲什麼不是名字?”
“我叫不出口。”
鐵扇也流出了眼淚,眼淚還未掉下,太陽還未掉下,她已經掉下了。
林書將她和其他人葬在一起,任謙擔心他,可他仍舊正常吃飯睡覺,跟他說話也理會你,只是他不再有生氣,像一具只會喘氣的屍體。大悲無言,最深的悲傷不是嚎啕大哭,不是尋死覓活,而是平常地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個人卻沒有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