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朝推我往前，到了一幢精緻的小木屋前，木屋前有一個五彩繽紛的花園，玫瑰、芍藥、月季、薔薇……我一眼就差不多認了個遍。
“這個花園好漂亮，這座木屋也好漂亮，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好漂亮。”我感嘆着，笑盈盈的看向顏朝，“我好喜歡這裡。”
顏朝探究的看着我，沒說話，但臉上的神色很是奇怪。
我們默默的進屋。
一箇中年男人走進來，似乎是個醫生，他把我周身檢查一遍，問我能不能自己站起來。
我用一下力，撐起身子，試探性的邁出一步，兩步……
中年男人很是滿意，說：“恢復得很好，身體機能一切正常。我開幾副藥膳，讓你好好調理一下腸胃，過幾天，就會和常人無異了。”
顏朝朝他微微點頭，那個男人走了出去。
我在房裡走了一圈，最後走到顏朝面前，站定，看着他，問：“你沒有什麼和我說的嗎？”
他避開我的目光，說：“小洛，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什麼不對？”
“很多，比如，站在你眼前的我，可和從前不同？”
我偏着頭，環顧一下屋子，說：“是有不同，比如，你的眼角，有了皺紋，你的眼裡，多了滄桑。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看到那個花園，看到這座木屋，我就知道，即便所有的東西都不同，但你的心，總還是和從前一樣的。”
“小洛。”
“顏朝，我知道，我睡了很久，其實，在我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我肯定睡了很久。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我的記憶也出了問題。但現在，我醒了過來，剛纔那個醫生，說我只要調養幾天，就和常人無異；而我的記憶，只要還記得你，其他的，我並不在乎，我只在乎還記得你，我只在乎你還在我身邊。”
“小洛。”顏朝臉頰的肌肉不自覺地跳動。
“嗯。”
顏朝喉結蠕動，近乎艱難的出聲：“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回頭，我帶一個人來見你。”
我心裡難過，不作聲。
顏朝朝門口走去。
我緊走兩步，從背後抱住他，說：“我想讓你陪我。”
他身子微微顫抖，扳開我的手。
我轉到他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袖，仰着頭，問：“你不願陪我嗎？”
“不是。”他臉撇到一邊。
“那你爲什麼急着離開？”
“我……”
“你知不知道，我能醒過來，全是因爲有個想要見你的信念在支撐着我。”
“小洛，你知不知道，你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
“不，我最重要的東西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沒有忘掉那些時光，我們在梔子花開時節見面，我們去爬山，我們在竹子林採竹蓀，我們一起畫畫，我彈箜篌你吹笛，我們吟詩作詞，還有，還有我們的那一晚，我都沒有忘掉，這些纔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我沒有忘掉最重要的東西。”我臉微微發紅，彷彿那一晚旖旎的氣息，還留到了現在。
顏朝後退一步。
“你說什麼？”他搖着頭，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我又說了一遍，他依舊搖頭。
我前進一步，額頭幾乎撞到了他的下巴，說：“顏朝，你爲什麼搖頭？你爲什麼一定要認爲我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我把我的身心都交給了你，我在那恐怖到極致的夢魘裡堅持，我不顧一切的來到你的身邊，你爲什麼還要離開？難道你忘了，那晚，我們在一起時，你說你愛我，你說要和我永不分離，你說過的話，難道你都忘了？”
“那晚？”顏朝重複一遍，竟是靈魂脫殼的模樣。
“你真忘了？”我悲傷得難以自抑。
“小洛，告訴我，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忘了？”
“不，我沒有忘，我只是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以爲我出現了幻覺，我甚至找旅店的工作人員確認過，但是……”顏朝閉一下眼睛，一滴淚滑到眼角，“你跟我說一遍，那晚，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我咬着脣，想起那晚的場景，臉紅得更厲害。其實我能記住的不多，我只記得我和顏朝在一起，我只記得他瘋狂的吻我，他不知疲倦的索取，一遍一遍，我覺得我的身子似乎要裂開了，可我的心，卻是如此快樂，從未有過的近乎飄到雲端的快樂。
“小洛，你跟我說……”顏朝眼裡有哀哀的光。
我擡起頭，手攀上他的脖子，脣輕輕印到他脣上，又移開，移到他耳邊，低低的說：“顏朝，我愛你。”
顏朝大慟。
他用力推我一把，後退一步，我身子一晃，差點摔倒。他見狀又上來扶我，我剛站穩，他手立刻鬆開，那樣一副惶惶的模樣，哪有一絲當年氣定神閒的風采。
“你變了。”我說。
他搖搖頭。
“你就是變了。”我幾乎要哭。
“不，小洛，我沒有變，我還是當年的我，可是，你不一樣了，你不再是當年的你。”
“你以爲我會信？”
“你會信的。”他深深看我一眼，牽了我的手，往梳妝檯走去，那裡，有一面鏡子。
“你看看，你還是不是當年的你。”他說，聲音竟是哽咽的。
我疑惑的朝鏡子裡看去，看到一個陌生的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蒼白瘦削的臉，眼睛又大又黑，嘴角微微上翹，有種惡作劇的調皮，眉毛卻又英挺，隱隱透着一股子男孩氣。
我手情不自禁朝鏡子摸去。
剛剛接觸到那冰涼，立刻反應過來，又摸自己的臉。
鏡裡的那個女孩也摸自己的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手放下。
鏡裡的那個女孩也把手放下。
我怔怔的站着，看着鏡裡的女孩，有雙那麼漂亮眼睛的女孩，眼睛睜開的時候，像一扇鋪滿陽光的窗戶，睫毛微微一垂，窗戶卻關了，留下讓人無限遐想的神秘。
那雙眼睛，還是我記憶裡的樣子。
可是，也只有那雙眼睛，還是我記憶裡的樣子。
我緩緩轉過身子，看着顏朝，指着鏡子裡的人，問：“她是誰？”
“蘇小洛。”顏朝一字一句。
“那我是誰？”我再問。
“蘇小洛。”顏朝依舊一字一句。
我手指移過來，指着他，說：“你撒謊。”
顏朝笑着，那笑，是一種讓人心碎的笑，他說：“我也希望我是撒謊，可是，小洛，你已不是當年的你。”
我想再說一句你撒謊，我想他告訴我，不過是他們趁我睡着的時候，給我換了一張臉。那麼長久的一場睡眠，大概是能換一張臉，可是，臉能換，心，總是不會變的。
然而，我的這些話不過在腦裡一閃，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我的身體卻像忽然失去控制一樣，毫無預兆的向前栽去。
我沒有倒到地上。
顏朝驚叫一聲小洛，向前扶住了我。
我感覺到他在不停搖我，不聽喊我，我感覺到他把我抱起來，我感覺到他竭斯底裡的叫方醫生……
是，我感覺到了一切，可是，我的身體已脫離我的控制，別說說話，就連睜眼，我亦做不到了。
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有人跑了進來。
我的眼皮被翻起。
有冰涼的東西伸到我的胸口。
有隻手在給我搭脈。
看來，是那個醫生，又在給我做周遭的檢查。
“她怎麼樣了？”是顏朝的聲音，沉着的，狠厲的，帶着我從沒感受到的冷。
“沒有異常，她的脈搏、心跳、瞳孔，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異常爲什麼會暈倒？你不是說她已經和常人無異了嗎？”
“這個，這個，我一時也搞不明白。從我對她的檢查看，除了虛弱一點，沒其他問題的，何以會……何以會……”
“去叫顏曦和陸教授立刻過來。”顏朝似乎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邊緣，我甚至毫不懷疑，若是那個方醫生還在這裡，會被殃及。
方醫生顯然也感覺到了，他低低應一聲：“是。”
有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聽到壓抑的低吼，像野獸的悲鳴，接着，有什麼東西，被狠狠摔到地上，咚咚咚咚，滾了好遠。
良久。
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感覺我的掌心傳來一陣溫暖，是顏朝，他的臉貼着我的手，低低的，無助的問：“小洛，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是你？爲什麼要選擇她？你要我如今，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你這樣猝不及防的來了，又這樣猝不及防的離去，當她再醒來時，你還會不會留在這裡？”
他這番話，讓我心裡隱隱猜到點什麼？是什麼呢？一個我，一個她，這中間究竟有什麼關聯？難道，我不僅僅是睡了一個長覺這麼簡單？眼睛相似的一張臉，說明了什麼問題？我好像要想到點什麼了，腦海裡有一線光，只要我循着那線光，應該就能找到答案。可是，我還來不及周全仔細的想想，一股鋪天蓋地的黑暗，就像海嘯時的潮水，洶涌的朝我襲來，幾乎是一瞬間，我不僅身體失去控制，我的神智，也一下子就被席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