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已經忘了,我是怎樣熬過那段失去你母親的日子,但我想,肯定是很痛苦的,又。因爲如果不痛苦,我不會選擇性的忘記那段時光。在這件事情過去三個多月後,我帶你回了山裡,回到我和小洛住的木屋。木屋好幾年沒人住,已然破敗。而當初一起住在那個小山谷裡的人家,因爲這裡發生過一次泥石流,埋了一戶,其他幾戶,也都遷走了。這樣,整個山谷裡,除了鳥叫蟲鳴,就只剩我和你。有時,在寂靜的夜裡,竟有種瘮人的淒涼。
“因爲這樣瘮人的淒涼,你變得愈發膽小。怕光,怕聲音,更怕的是下雨,是閃電,是雷鳴,親眼目睹你母親的死,給你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你總是縮在角落裡,,瑟瑟的模樣,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說一句話。我想,那時,我可能還沒瘋魔,我打算用我的專業知識,來驅散你的陰影。於是,我重新開始看書,尋找接近的案例,準備給你治療。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在我廢寢忘食翻閱資料的時候,我接觸了靈魂磁場這個概念,我的腦海裡,漸漸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而促使我把這想法付諸實施的,到底是什麼呢?是這座承載了太多記憶的木房子,還是你的眼睛,亦或,是我膽怯的想要逃避的心態,還是,我對小洛,那求而不得的深入骨髓的思念?我想,應該都有吧。老天爺讓我因學這個專業而失去了她,老天爺會不會讓我因學這個專業再次找回她呢?
“我開始清空你的記憶,然後,把屬於小洛的經歷,一點一點灌輸給你,當然,確切的講,不是灌輸,而是一種強勢植入。然而,那時,你已經五歲了,開始記事。因爲在你的生活中,一直只有你母親,你對除你母親之外的記憶,非常排斥。差不多整整一年,我沒有任何進展。我的心態開始焦躁起來,因爲在這個過程中,我已經開始把你當做小洛的一個載體。靈魂是一個很虛幻的東西,據說要執念強大的靈魂,纔會在死後久久徘徊這個世間。我相信小洛會有強大的執念,因爲她有太多的放不下,比如顏朝,比如她的孩子。是的,枉死的她,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可是,儘管有這些東西,她的靈魂,又能在這世間駐留多久?沒有一個載體,再強大的執念,也遲早會消散的吧。
“我覺得我的時間不多了,再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載體,所謂靈魂磁場的實驗,不過是一場空。所以,我開始採取一種非常的手段,加速這個進展。我說的非常手段,或許你也猜到了,是不是?”
陽志雲擡眸看我,聲音很輕,但笑容,卻着實苦澀。
“你是指你把我的眼睛弄瞎?”我當然已經猜到,可是,卻還抱着最後一絲奢望,期待他說一個不字。
“是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關了這扇窗戶,你的世界一片漆黑,我自是更容易把你引領到我早給你安排好的道路上去。”
“所以,你用石灰水,活活把我眼睛燒瞎?”
“石灰水?你爲什麼會這麼想?”陽志雲頗有點疑惑。
“難道不是?”我反問。
“當然不是。我和小洛一樣,精通各種草藥,要弄瞎你的眼睛,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又哪會用到什麼石灰水?何況,我不過是暫時關了你的窗戶,待有一天,你成了真正的小洛,我自有辦法,讓你重見光明。那時,你的世界裡,只有我,還有這茫茫無際的大山。我們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
“你瘋了!我是你親生女兒”我聲音幾近尖銳。
“我是瘋了,自接觸靈魂磁場的概念,我就瘋了。我在這塵世裡,活得如此沉無望,那爲什麼還要留戀?親生女兒又怎麼樣?只要能讓小洛回來,我不在乎犧牲所有。我只想我的人生,能夠重來一遍,我和小洛,回到上大學前,我們在這山谷裡,彼此相伴,安安靜靜過完一生。”
“原來,你竟心狠至此,爲了一個莫須有的靈魂,爲了一場莫須有的陪伴,竟要犧牲你的親生女兒。”
“是,我是心狠,更是瘋魔,因爲,那時,我以爲,在我的世界裡,只有小洛。”
“可惜,你最後還是沒有成功。或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靈魂的說法。”我冷冷一笑,如此費盡心機,當然該笑,爲什麼不笑?
“不,你錯了,我成功了,我成功塑造一個載體,我成功吸引了小洛的靈魂,甚至,只要我願意,我能讓小洛,用你的身體,重新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撒謊,你若成功了,這個世上,又怎麼還有一個我?你又怎麼,會住在那精神病院裡?”
“那是因爲,我低估了小洛,低估了她對顏朝的感情。當她的靈魂,一點一點駐在你的心裡的時候,她用她強大的意志,抵禦我的催眠。甚至,到後來,發展到,她以一種悲嗆的方式,獨留了關於顏朝的那部分記憶。因爲她知道,她保全不了所有,她就保全她自認最珍貴的部分。我們這樣無聲鬥爭了幾年,我輸了,她也沒贏。因爲,承受這場鬥爭的你,在一日一日長大之後,本體意識愈發強烈。哪怕是在一片漆黑裡,你似乎也不甘成爲別人!在你十歲的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因爲當你一小洛的身份出現時,她已經徹底忘了我,我是如此絕望,甚至失去了求生的意念。我不再管你,任憑病情肆意發展。你呢,則趁機逃跑,跑到山的那邊,湊巧陽玉梅,也就是你的養母,回家探親。她發現了你,也通過你,找到了我。那時,你的精神世界,看在他們眼裡,已是一片混亂。
“陽玉梅要帶我們父女去看病,我拒絕了。後來,她又來了一次,說要帶走你。這次,我沒有拒絕,因爲我覺得自己,已經離死不遠了。死就死吧,這種時候,死亡,於我而言,是最好的解脫。我活在這個世上,每活久一點,罪孽就更深一些,和我關切最密切的三個人,我都給了她們最深的傷痛,永遠也不會得到饒恕。
“你走之後,我掙扎着上了飄搖山,想要死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去,可結果沒有死成,大概是我罪孽太重,所以還要在這塵世裡面繼續飄泊,孤苦無依的受着煎熬。我病好後,離開飄搖山,四處流浪,是不是活得越苦,罪孽贖得就會越快?我想,等老天爺收我的那天,我的罪孽,也就贖清了吧。
“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有一次,暈倒在垃圾箱旁,再醒來時,卻是在醫院裡。那時,我已經有兩年多不曾開口,醫生無論問我什麼,我都一言不發,於是,我被安置在收容所,後來,又不知什麼原因,竟被轉送到精神病院。我覺得在精神病院的日子也蠻好,安靜,足夠的安靜。我在這裡,一呆就是十多年,期間,因爲偶然救治了一個病人,他們開始讓我看病,我呢,則藉此讓他們給我送我需要的書籍。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我大概會在那裡終老。一個能治療精神病的人,被人認爲是精神病人,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荒謬,一如我的人生。
“顏朝在兩年前找到了我,讓我想不到的是,他那樣一個富家公子,竟會爲了小洛,獨身這許多年。也是在那時候,我纔不得不承認,他愛小洛,並不比我輕,他們,纔是兩情相悅的一對,他們,若不是因爲我,現在,或許會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吧。那麼,我可憐的小洛,也不會像如今這樣,不知魂歸何處?”
陽志雲說到這裡,有兩滴淚,緩緩從眼眶滑下,其中一滴,滑下疤臉,留下一道蜿蜒的溼痕。
他這些年受的罪,應該不亞於當初的南宮吧?
可是,受了這樣的罪,他就能讓自己的靈魂,得到安寧嗎?
大概不能!
陽志雲微微嘆息了一聲,那樣輕的嘆息,帶着無法承受之重。他緩緩轉動眼眸,看向我,第一次,鄭重的叫我的名字:“小洛,你母親當初生下你時,我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給你起了個這樣的名字。我以爲,我這一生,都是爲小洛而活。可結果,直到昨天,我看到那個神似小洛的女孩,我的心是那樣平靜,平靜到沒有一點波瀾。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的母親,我夢見她的笑容,夢見她的臉龐,夢見她活潑的身影,當然,也夢見她那雙總是讓我恍惚的眼睛。只是,這一回,我沒有再把她當成小洛,我第一次清晰的意識到她就是她。當我從夢裡醒來,反反覆覆回想這夢境,我忽然明白,這許多年來,我愛上的,是一個執念,一個想要擁有小洛的執念。可這執念,卻在看到那個神似她的女孩時,煙消雲散。當這一切散去,我纔看到我的真心,掛念最深的,居然是你的母親。只是,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晚到,再也無法挽回——或許,這纔是老天爺安排我苟活至今,所要加諸給我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