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一天裡蒸蒸的熱浪已經退去,有涼風起來,顏朝說,他要帶我去洛園走走。
我們走出木屋,經過鋪滿青石板的小徑,踩着草坪,在一個瀑布前略作停留,又往前行,行到湖邊,沿着幽靜的小湖繞了一圈,繼續向前,來到一個碩大的藥圃,藥圃裡面種滿了形形色色的藥草,相思子、辛夷花、苦丁香、夜明砂……幾乎應有盡有。
“你怎麼種了這麼多草藥?”我問。
“方醫生是中醫出身,我讓他在離洛園不遠的村莊開了箇中藥房,藥草有一大半來自這裡。”
“哦。”
“小洛,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如果你沒有選心理學,你最大的願望,便是懸壺濟世,服務百姓。我在中醫這一塊,沒有你的靈性,難以親自去完成你這個願望,便亦找了個和你一樣有着悲天憫人情懷的醫生,培育了這個藥圃,開了個公益性的藥房。雖說所盡之力有限,但到底,也算是了卻了一個心願。”
“嗯,我記得我說過這話,我還記得,我說若我有能力,要爲山裡孩子建一所學堂,讓他們能在家門口讀書。”我偏着頭,眉毛輕籠,和顏朝在一起的細節,只要他一提起,就很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裡。
“我也建了。”顏朝微笑着,“只要是你和我說過的,你想做的事,我都爲你做了。”
“包括這個莊園。”
“是的。
“花園、藥圃、草坪、瀑布、湖泊、木屋,是我近乎奢侈的夢想,可你,卻把它實現了。”
“是,我只要一有時間,就會住到這裡來,到處走走看看。在湖邊,我會想着你告訴我怎麼抓魚;在花園,我會想着你如何製作花茶;在藥圃,我會想着你說哪一種草又有什麼樣的神奇妙用……”
“顏朝。”我動容的叫他。
“小洛,你不知道,此時,我有多高興,我能親口告訴你這些。”天邊晚霞如火,顏朝眼裡淚光浮動。
“我也很高興,能親口聽你說這些。”我努力讓自己聲音不起一絲波紋。
藥房、學校、莊園,要建成這些,又豈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和顏朝,中間,到底隔了多久?此時,我心裡已經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我想,一切可能不是忘卻那麼簡單,也不是重逢這麼歡喜。否則,顏朝的表現,不會這麼奇怪,那極力的剋制,那隱忍的悲慼,無不在彰示着一種沉重的痛楚。
是什麼造成這一切呢?
我不明白,但顏朝,卻分明是明白的。
他不說,是在顧慮着我,還是其他?
我們在藥圃前寂寂的站了很久,顏朝終於牽了我的手,說:“我們回去吧,你應該餓了。”
我點點頭,偎依着他,兩人很慢很慢的往回走。
在木屋後面的那條小徑上,我們遇上了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那個男人,他叫——顏曦,我記起他的名字。
顏曦在離我們兩米開外的地方站住,扯一下嘴角,露出艱難的笑容,他的視線,停在我和顏朝牽着的手上,好一會兒,才挪開。
幾乎是在他視線挪開的瞬間,我的手心一鬆,顏朝的手,已經抽離,他的人,也往側邊移了一步,和我保持着一定距離。
我驚惶的看向顏朝,一股恐懼和慌亂席捲而來,身子不受控的微微顫抖。
“哥。”顏曦前行兩步,跟顏朝打招呼,眼睛卻看向我。
“啊,不要。”我低呼一聲,往顏朝身邊靠去。
“小洛。”顏曦叫我的名字。
“不要過來。”我的聲音亦顫抖。
顏朝見我如此,臉上的猶疑一閃而過,換上深深的疼惜,他伸出手,把我緊緊環住。
“小曦,你先走開,小洛還沒有適應過來,你不要刺激她。”顏朝聲音很輕,卻有着不可抗拒的分量。
“哥,你把小洛交給我,我來幫她,我來告訴她一切,她現在需要的不是你,是我,我能疏導她,指引她,讓她回到正確的軌道。”顏曦低低哀求着,又向前一步。
“不要。”我頭埋在顏朝懷裡,說,“走開,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小曦!”顏朝音量提高,含着濃濃的警戒。
“哥!”顏曦亦高聲,臉上有絕望的神色。
“我們走,顏朝,我們走。”我心裡的恐懼慌亂更甚,雖然顏朝跟我說過顏曦是他弟弟,可是,一看到他,看到他眼裡那濃郁的哀情,看到他的絕望,我就覺得十分害怕,完全無法控制。
“好,小洛,我們就走,你不要怕。”顏朝柔聲安撫我,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一步一步走近顏曦,然後,幾乎是擦身而過。
我額上冒出涔涔的汗,若不是顏朝在我身邊,我可能早已失控。
當我們離顏曦越來越遠時,我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我們走出了十多米,我忽然聽到顏曦在後面揚聲喊:“哥,你這又是爲什麼?你真確定要這麼做?你明知道她不是她,你這樣做,不是解脫,只會讓自己陷得更深,深到再也不可自拔。”
顏朝身子頓了一頓,沒有接話,只是手,更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別怕,有我在這。”他再度安慰我。
我點點頭,雖然顏曦他的人,他的話,他的神情,都讓我如此恐慌,但有顏朝在我身邊,顏朝總是會保護我的。他說過,他會一直陪着我,不會讓我再受到傷害。
回到木屋,我和顏朝吃了飯,便去他的書房。
顏朝把以前我送給他的畫都拿出來給我看。
“這幅芙蓉,你可還記得?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幅畫。”顏朝指着一幅芙蓉圖給我看,純純的白裡透出淺淺的紅,嬌美無限。
“記得。”我說,“你也送了我一幅,我們不僅畫的花姿一樣,連著色,都是一樣的。
“是呢。”顏朝溫暖的笑着,又說,“那這幅如仙子下凡的踏花圖,你有印象嗎?”
“這是我們在那個鋪滿梧桐花的坡上,我記得你給我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張照片你不肯拍,說是相機捕捉不了那種靈動的美。後來,過了好久,你卻送了我這樣一幅畫,我很喜歡,十分喜歡。”我回憶着當時的場景,脣邊溢滿了笑。
“嗯,是這樣。不過,這幅畫,卻不是我送給你的那幅,是後來,我又補畫了一幅。”
“哦,是嗎?不過,這和我記憶裡的那幅,幾乎一模一樣。”
“當然一模一樣,因爲這幅畫,已經刻在了我的腦海裡。”他說。
“也刻在了我的腦海裡。”我說。
我們一起翻着那些畫稿,每一幅畫,都有一份美好的回憶,我們細碎的說着,聲音那樣輕,那樣柔,像怕驚擾了那些過往。
畫稿翻完,我忽然心血來潮,說:“顏朝,今晚,我們再畫一幅,不說主題,看畫的可是一樣?”
“好。”他欣然應允,臉上的笑,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
然而不過一瞬,他卻又像反應過來,說:“我好久沒有畫畫了,畫筆倒還在,顏料卻是沒有。”
“墨有的吧?”
“有。”
“那我們只用一種顏色。”
“一種顏色,小洛,我已經猜到你要畫什麼了。”顏朝看着我,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
“我也猜到你要畫什麼。”談到畫畫,我心裡一陣輕鬆,彷彿回到我們一起畫畫的那段日子,我們總是畫完,然後不肯給對方看,非要對方猜。
顏朝大概也想到了這個場景,他的笑弧擴得更大,也更恣意,眼角的細紋,一覽無餘。
我們之間,失去的那段時光,到底有多久,五年?十年?亦或更多?
我情不自禁摸一下自己的臉,光滑又富有彈性,像嬰兒的肌膚。
我腦海裡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但我貪戀當前的溫馨,不敢去深想。
還是先畫畫。
我提起筆,蘸飽墨,想要在潔白的宣紙上,畫上那片熟悉的竹林。然而我的筆卻遲遲畫不下去,因爲我竟茫然得不知該如何下手。我心裡明明有一幅現成的圖,我的手,卻不知如何把它表達出來。
我在宣紙前傻傻的站着,筆尖的墨汁滴落下來,在白紙上漾成一個黑黑的圓,那樣圓的一個圓,有着完美的弧度。可我的心,卻像缺了一個巨大的角。
我不知站了多久,顏朝走了過來,他站在我身後,看着紙上那個黑色的圓,問:“小洛,你怎麼了?”
我未語先泣。
顏朝把我手裡的筆放下,摟我入懷,聲音竟有幾分沙啞,說:“小洛,你是不是猜到什麼了?”
我點點頭。
顏朝用溫熱的手掌,抹一把我的淚,重重嘆息一聲。
我努力穩住自己近乎崩潰的情緒,問:“我是誰?”
顏朝又嘆一聲,更緊的摟住我,說:“你是我的小洛。”
“你何必哄我。”我說。
“我沒有哄你,你就是我的小洛,雖然你已經唱不出你想唱的歌,畫不出你想畫的畫,可是,此時此刻,你就是我的小洛。”
“顏朝。”我的淚又流了出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顏朝雙眸一閉,有一行淚,滑過臉頰,他徐徐開口,聲音裡的悲和痛,讓我覺得,空氣都如此沉重。
“小洛,你知不知道,我們分開,已經整整二十六年。”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