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弘燁絕不是紙老虎,他說到做到,無論我唾沫橫飛,說些什麼,或是道理或是打賴外加軟磨硬泡,他都不肯放我離開,最大的限度就是允許我離開小院子,在整個洞天別府裡轉上一轉,當然,我那身後會有一溜名爲侍候我實爲監視我的小丫頭。
洞天別府很大,我記得前世遊頤和園不過如此,走上一天下來,我也只走過大半個園子,累得腿肚子抽筋,再也不肯走一步了。
園子的夕陽很美,我不顧着身後一干小丫頭的大驚小叫,爬到了假山頂去,坐在一塊大山石上,背倚在身後的一塊,仰着頭望着西邊盡被夕陽染成紅色的雲彩,如血一樣潑去,只是不知那雲彩下方的戰勢如何了?
韃韃人進攻大印,我以前不覺得怎麼樣,如今被迫離開大印,我才發現,其實我還是挺掛念那裡的。所謂故土難離,我是什麼時候起竟把那裡當成一塊故土的呢!
“姑娘!”喜鵲輕輕落在我身後,這小丫頭武功不錯,不顯山不露水的,我和她在一起十幾天了,直到昨日我要逃跑時才知道這丫的竟也會飛來飛去。
我不願與她說話,仍擡頭裝着看夕陽,她知趣地沒有再提什麼話頭,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後,好似陪我看夕陽似的,
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距離,我想起了醜妞,她也曾這樣跟着我,兩年間,從未離開,不知那時她在我身後時盤算的是些什麼?
我現在真是怕了那些站在我身後的人了。
“姑娘,天快黑了,假山上風涼,不如回去吧!”
最後一抹紅被黑色吞沒,天邊顯出昏昏暗暗來,可我卻一點不回去,一天沒怎麼吃東西,我也不覺得餓,養了兩年的肥肉有漸消融的跡象,下巴又恢復到了兩年前我睜開眼睛見到這張臉時的樣子了,錐子一樣。
我討厭錐子臉……,我還是喜歡我上一世時的圓臉,看着喜氣,也能添點福氣。
屋裡悶得要死,這裡雖然也不自由,但總是可以看到自由的東西的,我揮揮手,“你要是想回去,你就回去吧,我再坐一會兒!”
“姑娘這又是何苦的呢,主人知道了,一定會心疼的。”
這鬼話誰信,要是真心疼我,又怎麼會逼着我做我不愛做的事,把我囚禁在這裡呢?
喜鵲長嘆着,“主人很不容易的!”
誰容易,我呲之以鼻,我本就不容易了,他還要給我摻上一腳。
見我不說話,喜鵲也有些惱了,“姑娘,你知道主人他保下你的命費了多大辛苦,你又知道他頂着多大壓力,纔可以完全對你的承諾嗎?”
承諾?我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是大婚的那個……
我冷笑,“我又不想讓他娶我,是他自願的,他現在若是肯放我走,我會感激他祖宗十八代的。”
“你……”喜鵲氣憤得幾乎要從身後伸手過來掐我了,我很配合地伸了一下懶腰,順便露了露脖子,掐死我吧,我也省着活受罪了。
喜鵲的手最終停在了半空,沒有落下來,我無所謂地繞過她有些僵直噴火的身體,摸索着山石,慢慢地走下假山。
我走到假山下,山頂上的那個也飄了下來,穩穩地落在了我的後面,我往前走她在後面跟着,半步之遙。
走着走着,我停了下來,許是停得太急,喜鵲反應慢了些,險些撞到我,我這才注意到她,她一直低頭走路,像是想着什麼心事。
人家的心事,我向來是不屑打聽的,我是大夫又不是八婆。
“你前面走!”
“啊?”喜鵲愣然地看着我,“姑娘……”我搶口道:“你家主人沒對你說嗎?我是路癡,難爲你這十幾天都跟着我……,其實,我一直是摸着走的
,”這十幾天我可園子轉,倒不是我怎麼想遊這園子,只不過是邁出了腳剎不住了,我堅信地球是圓的,我繞着繞着就能繞回屋子,但今晚不同,我繞了一天太累了,不想繞了。
喜鵲的臉比之前在假山上時還黑……
還沒走到我的房間所處的小院,我就覺得有些不對,走在前面的喜鵲更是停了下來。
我仔細一看,從假山走到我所處的小院這一路上,就屬我的院子最亮了,火光明亮,院門口更是兩排穿着金光閃亮鎧甲的侍衛整齊地站立,我一時恍惚,以爲走錯了地方。
“喜鵲,你不會也是路癡吧?“我撫着胸口,小心肝跳得撲撲的。
“姑娘放心,喜鵲認路的,”面對如此緊張情況,她回答我時還如此認真,這次輪我一頭黑線了,我第一時間聯想起寧斐然的老婆宮焉羽,我皺眉又問:“你家主人沒有什麼初戀、青梅竹馬這類的吧?”我可不想又一次被連累了。
“當然沒有,主人作風清正,爲人端良……”喜鵲還要再說一堆形容詞時,我及時出手打斷她,指着我院門前的這派盛景問她,“這也是你們主人按排的?”
我覺得以西方門弘燁八歲少兒的身體也不應該有什麼太子妃、表妹、相好的之類的,但眼前這狀況……
“絕不會是主人按排的,主人爲了姑娘你的安全,每次來時都是微服而至,怎肯帶如此多的侍衛張揚行蹤呢!”
也不知西門弘燁給喜鵲吃了什麼洗腦的東西,這小丫頭對他死心塌地,處處爲他說話,那在常人眼裡,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又不是寧斐然寒月笙之流可以勾得動女孩子的芳心。
“如果不是你家主人派來的,那就應該是找我麻煩的,來,小喜鵲,給本姑娘我壓陣,本姑娘我去會一會他!”這都找上門來了,我想躲也躲不過去的。
“姑娘!”我剛擡腳,喜鵲扯住了我的衣袖子,“姑娘慢行,等奴婢去通報了主人再說吧!”
“不用,不要給你家主人找麻煩,來人竟可避開你家主人的勢力,直接登上門來,足可見其勢之大,還有,一會兒我去進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進去!”
敢這麼大張旗鼓的來,定不是善茬子,這種難啃的骨頭還是我一個人面對的,沒道理連累了小喜鵲一個丫頭。
“姑娘……”小喜鵲紅了眼睛,像是真動了感情一樣哽咽着,“主人交待過,不管發生什麼危險,小喜鵲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護姑娘你安全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用不了粉身碎骨,哪有那麼嚴重,”我拍拍她的肩膀,“聽話,從外面等着吧!”
我前腳踏進門檻,喜鵲後腳就被攔住了,這道門她是想進也進不去的,那個攔她的侍衛向她量了什麼牌子,從我這個角度看不清楚,我只見她臉色蒼白惶恐,想衝過來的身子生生地滯在了門口。
我的院子本來也不大,這時站滿了侍衛僕從,把我個小院子照得如白晝一般,藉着這些光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侍衛僕從的衣着非同一般,絕不是我所在小縣的縣衙役能比的,較之寧斐然帶來的那些都不遜色。
我皺了皺眉頭,這是要怎麼地啊,想晃花我的眼嗎?
我強迫自己無視週轉的一切,按照往常習慣,穿過小院正中的青石小路,走上臺階,向坐落在正中,我的屋子走去。
走到門口時,把守在門口的兩名侍衛攔住了我,從門裡閃出一位歲數不算小的嬤嬤,她上下其手速度極快地摸完了我的全身,等我反應過來這是搜身時,我已經被她領着進了屋裡。
還是那雪白的羊毛毯,還是那裝飾得華麗的三隔斷的屋子,我明明住過十幾天將近二十天了,卻因爲這裡來
了其他的氣場,讓我彷彿覺得我並沒有在這裡住過、初來一般。
紫銅薰爐裡不知何時燃起珍貴的龍涎香,如嫋嫋青煙般細細散開,彌着屋內異香撲鼻。
走過第一個隔斷,到了第二個隔斷中間的位置時,兩旁站着的發嬤嬤攔住了我,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地說:“就站在這兒吧!”
她不攔我,我也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氣場大得幾乎壓迫得我喘不上氣來。
我擡眼望去的角度不高不低,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前方,在最裡面的隔間處,我醒時的那張大榻的地方,垂着白簾子,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到裡面坐着一個人,而在簾子的外面,左側的地方站着一位穿大紅錦袍的男子。
這男子身子不算高,一米七四五左右,但因爲身體比例構造上比常人不太一樣,顯得格外修長。
我是學醫的,對人體骨賂非常熟悉,眼前這男子上半身比常人短一些,下半身長一些,不是有一個什麼模特界的黃金比例嗎?粗估一下,這人絕對能達到。
他一頭潑墨的長髮垂在肩後,只兩鬢側的少許頭髮在頭頂處扎攏,帶着一個鑲着紅寶石的瑪瑙冠,一張微垂的臉玉面生輝,竟是標準的瓜子型,這樣的臉型生在男人身上,未免有些過了。
他低垂的眼睛,眼角是稍稍上翹,如果說秦晉的眼型是標準的桃花眼,那麼眼前這男人的眼型就是超標的桃花眼了。
他直直的鼻樑過份的挺了,看着竟有些百折不撓的高傲,薄脣塗脂般,微白若粉,如水晶果凍。
乾淨的下頜無須,仙鶴般柔軟的頸項玉雕一般,深埋在那件紅的妖嬈的錦衣內。
他垂首站在簾外,態度對內恭謹對外倨傲,單單一個人來,竟生生透出兩種氣質來,讓我不得不感嘆,又見一奇人也。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簾內有人說話,“來人,起簾!”
這聲音淡而不輕,沉而不重,嬌媚中帶着威嚴,威嚴中透出聲勢。隨着兩邊站立的穿着粉白色宮裝的小丫頭,從中間向兩邊挑起白色的幔簾,簾後那穩坐之人漸漸露出頭臉來。
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繡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貴氣。
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淨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豔,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繡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髮髻後左右累累各插六支金澄澄的赤金響鈴簪,髮髻兩邊各一枝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
髮髻正中插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製成,頸、胸、腹、腿等全用細如髮絲的金線製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着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
髮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錦繡球”牡丹,花豔如荼,紅到發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髮髻似要溢出水來。
一張盛極的容顏端莊高雅,雖韶華將逝,卻仍可稱上絕色芳姿。
我濛濛間想起宋玉的《神女賦》,其中有一段好像寫道: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績盛文章,極服妙採照四方。振繡衣,披裳,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龍乘雲翔。
眼前這女子當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