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剛出正月,嚴寒尚不肯離去,透骨冰涼的北風,在園子裡肆意遊蕩,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從抄手遊廊的臺階下去,走一段斑駁不平的石板路,穿過一扇漏風的木門,就是梅府的西跨院,沿着左手邊狹長幽深的甬道往南走到盡頭,有一處簡陋蕭索的庭院,並排着三間廂房。

昏暗的燈光從發黃的窗紙透出來,被階前的寒風吹得清涼。

一面半舊的菱花鏡,端端正正的擺放在剝漆的妝臺上。

鏡中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嬌嫩如早春的碧桃,潤白細膩中透出淡淡的粉色,光潔飽滿的額頭,有着標準的美人角,眉修長入鬢,使得整張臉龐看上去靈動俏麗。

春桃手執半月桃木梳,小心翼翼的梳着那滿頭油黑髮亮的長髮,忍不住稱讚,“二小姐的頭髮長得真真是好,又黑又亮,像緞子一樣,摸在手裡滑滑的,舒服極了。”

若胭抿着脣笑,她也在欣賞鏡中的少女,光彩照人、鮮活年輕。

這便是今生的自己了。

章姨娘坐在一旁,一眼不錯的看着,也笑道,“正是,興許和芝麻有關。”她的頭髮雖也柔軟,卻天生帶着些黃,遠不如女兒的有光澤。

“芝麻?”若胭不由詫異。

章姨娘微微一怔,剛要疑問,春桃嘴快,笑道,“二小姐竟是忘了,你一向最喜歡吃芝麻的,也不拘什麼糕點,只要是皮上撒芝麻的或是裹芝麻餡的,二小姐都喜歡,就是二小姐在姨娘肚子裡時,姨娘也沒少吃芝麻,聽說芝麻最是養頭髮,想必是有理的。”

原來如此!

若胭暗呼萬幸,自己意外來到這個世界,佔用這具身體,諸事謹慎,唯恐被人發覺端倪,要當作瘋癲、癔症,這個原本叫做雁兒的姑娘生前愛吃芝麻,自己並不知情,幸虧春桃搶着解釋了,要不怕就露了餡,也不知道章姨娘有沒有起疑心,不敢看她眼睛,趕緊笑道,“正是,我以前還沒覺得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些個小零嘴罷了,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說畢又拉了章姨娘衣袖撒嬌,語氣軟糯,“姨娘,我好幾天都沒吃着芝麻了。”

章姨娘打量她並不見異常,又被她這甜膩膩的委屈模樣軟了心,忙哄道,“你想吃什麼,姨娘給你想辦法。”

若胭啞言,她如何知道原來的雁兒喜歡吃什麼,只好笑道,“女兒只是想在姨娘面前撒個嬌而已,並不是真的要什麼。”

章姨娘卻認爲女兒是怕她爲難,她們剛進府,人生地不熟,廚房在哪個方向還沒摸清呢,如何好去要求做什麼,出去糕點鋪子買就更不現實了,現在高牆深院的住着,可不像以前那麼自由,心裡就有些傷感,連讓女兒吃個芝麻糕都不容易了,所謂有得必有失,這失的,就是那份自在了。

她本是梅家老爺梅家恩的外室,只生育若胭一女,帶着丫頭春桃,三人住在古井衚衕的一個小院子裡,亦沒有孃家支援,梅家恩偶爾會過去一次,送些錢米之類,這般的寒來暑往十餘年,一直過到了前幾天。

常言道,女大當嫁,眼見女兒一天天長大,已是豆蔻年華還未許人,她就日夜難安,雖說嫁高娶低,有女不愁嫁,然則,若要真正嫁到名門世家,對方也要考察女方家世,是書香門第,還是商賈經濟,是士紳土豪,或是侯門仕途,總要門當戶對、有助於夫家前景纔是。

說起來,梅家在京州亦無根基,梅老太爺在家鄉延津也不過是個不甚起眼的鄉紳而已,可幸梅家恩爭氣也運氣,中了個末名舉子,仕途雖說不上順通倒也沒什麼風浪波折,多年前升了正六品的國子監司業,一直到現在,沒升亦沒降,倒也穩妥。

老太爺沒福,在梅家恩中舉第二年就得了個急病去了。

老太太張氏一咬牙把家鄉的田產地產都賣了,七七八八又湊出些銀子來,讓梅家恩在京州買了個小宅子,自己也就收拾包袱過來了。

這樣的人家在天子腳下那是一抓一大把,並無任何可炫耀的資本,可到底是正經仕途官身,比起買賣耕作人家就要高貴一大截。

章姨娘若不進府,若胭就算有個免費送錢的爹,也終歸是個沒名分的野種,清白人家誰又看得上?只要進了府,認祖歸宗,哪怕是個庶出,也算是貼上了官家小姐的標籤,身份與從前雲泥之別。

爲此,從不撒嬌作媚的章姨娘在梅家恩面前哭了好幾次,將若胭的一生幸福和梅家的聲名清譽掰着指頭哭訴的肝腸寸斷,梅家恩回府和老太太商量了幾次,具體過程不詳,最終成功了,只是若胭這孩子不知是被章姨娘散漫嬌養慣了,還是犯了什麼煞,竟是又哭又鬧的不願意,哭着往外跑,一跤跌昏,醒來卻是性情大變。

章姨娘這次是狠了心非進府不可,卻不知道自己一心爲謀的女兒實則已換了魂魄。

春桃利落的盤好髮髻,最後將一隻三股點翠簪子輕輕的往若胭腦後一插。

“好了。”

“二小姐想吃芝麻糕,也不難,古井衚衕那邊還沒有和佟大娘交割好,這兩天總要再有人過去一趟,老爺自然沒有工夫,府裡別人也辦不明白,少不得老太太會讓奴婢去,那時奴婢就順路去一趟慶和齋,包幾樣二小姐平時愛吃的回來。”

佟大娘是原來她們住的那小院的東家,若胭這兩天也聽她們提起過,是個有趣的老婦人。

經春桃這麼一提醒,章姨娘也恍然憶起這樁事,連聲道好,叮囑春桃屆時務必多買些,春桃一一應下。

章姨娘忽又想起一件事,輕鎖眉頭,道,“對了,我還是先提醒一句,免得你去時我一時忘了,你去那慶和齋,若是遇上雲三爺,可要小心些。”

“雲三爺是誰?”

若胭一時好奇,脫口而出,話剛出口就後悔莫及,小心的打量章姨娘的神色。

誰知章姨娘這次並沒有露出什麼懷疑的眼神,反而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似的解釋,“這樣的人,姨娘一向是不在你面前提起的,你一個閨閣女孩兒哪裡知道他,這雲三爺是忠武侯的次子,雲府上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管他叫雲三爺,只是他行事乖張不堪、離經叛道,惡名遠揚,但凡他出現在哪裡,大家都避着點,恐被他傷着。”

若胭心忖,這也沒什麼出奇,豪門易出紈絝子,父賢子不肖的例子比比皆是,古今又有幾家名門望族的子弟個個本分?原來本朝威名赫赫、人人稱頌的忠武侯也養出個惡少來,“他沒事在街上閒逛找茬麼?”

“這個姨娘卻不知道,只是慶和齋是雲府的產業,他或有可能過去,姨娘也沒見過那雲三爺,不知道長得什麼凶神惡煞,不過大家都這樣說,還是小心爲上。”章姨娘說的一臉中肯。

浪蕩公子麼,這種人,哪個世界都不缺。

躲着點也好。

春桃卻意外的笑道,“姨娘,奴婢倒覺得那個雲三爺也不全壞,有一次奴婢去西大街買布,路過柳樹巷子,恰好見着幾個人搶了一個大娘的胡餅攤子,有個自稱雲三的人就走過去,將那幾個搶胡餅的都揍了一通。”

章姨娘趕緊打住,“你別大意,滿街都是說他壞話的人,總是好不到哪裡去,誰知道他打那幾個搶胡餅的,是爲的什麼心思。”

春桃就不作聲了。

若胭聽着倒起了興致,看來這個雲三爺還是個有話題的人,說不準是個亦正亦邪的雙面人物,要是能聽聽這樣的說書,也是一件趣事,不過看章姨娘一臉的排斥和謹慎,還是乖乖的閉上嘴,心裡卻琢磨着,什麼時候能找些類似的書來瞧瞧。

章姨娘叮囑完畢,扶着若胭起身,又讓春桃取了件天青色織錦披風來,“今兒有些冷,聽外面的風聲就知道不如昨兒,你才病癒,仔細着,別再着了涼。”

若胭不願,又拗不過,只得由着她親自給繫好帶子。

章姨娘看看天色,此時已顯灰白,就讓春桃開門。

若胭想了想,拉住章姨娘,問,“姨娘,咱們先去哪裡?”

老太太張氏執掌大權,穩居中園;太太杜氏形同虛設,冷落在東園。

章姨娘愣住,原本想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突然間就遲疑了,“二小姐的意思是?”

若胭一雙大眼亮晶晶,正如同冬末黎明時分的星子,清澈,光澤流動,“我想,還是先去東園。”

看章姨娘疑惑,若胭又解釋,“母親是正室太太,對姨娘您來說,是最近也最直接的關係,對我來說,更是如此,做爲女兒,先給嫡母請安,理所當然,至於老太太那,不妨稍後,或者待會與母親同去。”

說來她們已經住進來好幾天了,但是在若胭沒有拜過祖宗之前,張氏是發了話不見她們的,也不要她們來請安,昨天張氏安排了大家都去中園認人,如此一來,今天就是第一次正式請安了,關於先去中園還是先去東園,章姨娘糾結了半夜,最後猶猶豫豫的偏向了中園,畢竟,張氏管家,這是滿府皆知的,取悅第一掌權人,還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若胭的話,她也覺得在理,一時又搖擺起來。

“二小姐這話,姨娘也知道,大多人家也都是如此,只是……”

只是這梅家與衆不同呢。

章姨娘欲言又止,不便說的太明白,若胭已經聽明白了,無非是怕得罪了張氏,以後不好過,而杜氏是個無慾無爭的,想必也不會因爲這點小事爲難她們,若胭卻有自己的心思,她骨子裡是個正義的、是非分明的,張氏一心要當梅家的太后,想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攥在手心裡,若胭偏就不願巴結,杜氏善良軟弱,若胭反要尊她敬她,另外,若胭好奇心重,從第一天聽說杜氏起,就認定杜氏背後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心裡就惦記着,總想小心的翻開那些封塵的往事,更何況,老太太畢竟老了,這個家遲早要回到杜氏手裡。

“也好,依二小姐。”章姨娘是個沒主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若胭,女主是若胭,女主是若胭,重要的事要說三遍,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