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懸掛的軍事要塞圖前,神族連退五城,此時駐紮在最北邊的風城中,風城常年多風,尤其八九月最甚,此時外面風沙遍地,不能視物,連出行都很困難。
有人進來了,接連帶進來的是一角的風沙,小黑懷裡抱着什麼東西,他走到木案邊,放下懷裡抱着的野果,取下臉上帶的面紗。
"我找遍了附近的山林,只找到這些野果子,你嚐嚐,在宮裡可嘗不到這些。"他抖抖面紗,掉下許多沙子。
我走過來,拿起一個果子,青紅色,拳頭大小,看着挺有食慾:"外面這麼大的風,就不要出去了。"
自我進入軍中,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小黑在照料着,和在宮中相差無幾,大至吃喝,小至牀榻被褥,無微不至。
我明白小黑的心意,他不提起,我不點破,也不想傷他的心。
果子剛放在嘴邊,外面就送來一個加急密件,是宮裡傳來的,果子放回原處,我急忙拆開來看,寥寥數語,卻讓我腿一軟,幸得小黑扶着,不至於太狼狽。
見我如此失態,小黑急忙搶過來看:大祭司病重,藥石罔顧,已是油盡燈枯之相,三五之日,去往森羅,我等無能,望宗主降罪。
小黑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我苦笑:"藥石罔顧,油盡燈枯——是啊,怎麼會這樣?"
小黑手上一涼,他急忙看向我的臉:"宗主,你哭了?"
我用手往臉上一抹,果然有不明的液體,我竟然是哭了,爲了一個神族,爲了一個佛我好意的人,爲了他即將的死,掉淚了。
"小黑,從這裡回帝都需要七日,但是你不同,你是黑麒麟,若是你帶我回去,不出三日,定能趕回帝都。"我擦乾眼淚,很快恢復了鎮定。
"宗主這是何意,現在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候,主帥突然回宮,恐會影響士氣。"小黑擔憂道。
"我顧不上這麼多了,我必須回去,我要去見他最後一面。"
那時的小黑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他嘆息,他無可奈何,只能由着我的性子送我回帝都,由着我自己毀了佈置十年的棋,這一毀,讓我,讓我的族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和小黑當晚趕回帝都,第二日,我以宮中久離,恐有不妥,戰事已定,餘下的有幾枚大將自己解決班師回宮,這一決策如一顆石子激起了千層浪。
而我顧不上這麼多。
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的閻皇已經在前一夜回宮,而這定奢華轎子裡坐着的,不過一個替身。
出發的第三天晚上,我回到宮中,沒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去了古望的殿中,已經是子時,宮人早已退去,離別不過數月,古望已經瘦得兩邊的臉出現了一個凹陷,他的眼睛下面是淡淡的青色,這些天一定睡不好吧。
小黑在外面守着,他懷裡抱着在遙遠的邊疆摘的野果,他冒着風沙去摘的野果,他親自洗淨的野果,這些天,宗主趕着回來,一顆也沒吃,有些已經壞了,他把壞的部分用刀子一點點剔除,在宮裡可吃不到這些東西。
我摸着古望皺緊的眉,希望將其撫平,突然又想到我正是他憂心的關鍵。
"你回來了?邊境可苦?"在我分神之際,不知他何時醒來,睜着疲憊的眼睛看着飽歷風塵的我。
"不苦,你,近來可好,睡得可充足?食量如何?"我有千言萬語,到了嘴巴都成了日常寒暄。
"每日昏昏沉沉的,到也睡得充足,至於食量,自前日就吃不下東西了,只能喝些水了。"他答道,蒼白的臉上還帶着笑意,彷彿病重的人不是他。
我心下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幾乎哽咽:"古望,你,可曾喜歡過我?哪怕是一點點,一點點想告訴我真相,不在騙我。"
古望眼神一滯,繼而馬上恢復清澈,他苦笑:"原來你都知道,爲何還不拆穿我,日日陪我做戲?"
"只有如此,你還肯與我做戲,還肯陪我聊天,還能留在我身邊,"我苦笑,我英明一世,果敢陰狠,只是遇到古望,便生出許多扭捏來。
其實,自他第一次在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便知道了,我清楚他的爲人,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與自己的族人爲敵,留在我身邊,不過是爲了監視我,不過是爲了神族的利益。
他框我去掉神族的左膀右臂,好讓我和衆族人放下警惕,於是,他日日住在宮中,看似悠閒自在,無所作爲,若不是神族太子的死讓他的計劃提前了很多步,他也不會以此破壞我的計策。
他在堵,用自己的性命堵我會回來,會班師回朝,他知道,我這一去,是抱着征服神族的決心去的,他輸了,他卻用自己的性命扳回一局,現在,神族無礙。
我知道,或許不過多久,他藏在我身邊的暗棋就會全軍而動,打我個措手不及,而我並不知道這些暗棋是什麼,只能被動的受着。
我更知道,他每日熬給我喝的湯藥魂落,是****,看似可以強生健體,到了一定量之後,一夜之間,修爲崩塌,神魂俱隕,這湯藥,是他安在我身邊最明顯也最厲害的棋子,這湯藥,也是消耗他的修爲熬的。
我爲了讓他相信,他日日熬湯,我便日日喝湯,如此,只是浪費我們兩個的修爲,互相消耗性命罷了。
"太陰,你聰慧一世,運籌帷幄,才走到今天的位置,如今竟是爲了我,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天下。"他嘆道,伸出手來摸我的臉。
我接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冰涼的臉上,觸感盡是冰涼:"是啊,竟是爲了你,爲了一個騙子,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天下,可是,古望,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就算是以這天下易你一人性命,我都願意。"
他看着我,眼眶晶瑩:"可惜啊,我生在神族,而你生在地獄,兩相望不可相及,就算是做出何種努力,你我二人,都只能是敵人。"
我悽婉一笑:"敵人,是啊,這麼我們的宿命,我們的宿命就是敵人。"
他認真的看着我,難得精神,他伸出另一隻手佛掉我臉上的淚:"太陰,你不該哭,這不值得。"
我探出身去,吻上他的脣,冰冰涼涼的,有極淡極淡的草藥味,我知道,他哭了,我也哭了,兩相望不可相及,我們有自己的宿命,而我們的宿命就是爲敵,生死註定不能在一起。
我表露自己的愛意,而他只能將愛意藏的最深處,他有名族大義,必要時他的愛情,親情,甚至於他自己都可以犧牲。
"太陰,世事翻覆,你多小心,這一切,就當是我欠你的。"
我看向他,他閉着眼,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近來一定睡得不好,他卻說,昏昏沉沉的,睡眠到也充足。他走的很安詳,我卻不傷心,因爲這對於他,是解脫。
大祭司薨,舉朝皆哀,朝野上下,一片衰色,極目所望,盡是素白。
因天氣原因,邊境戰事焦灼,僵持不下,也由他去了。
我的生活未起波瀾,仍然每日忙碌的批閱奏摺,偶爾疲及,想去古望處休息,心臟沒有死掉的部分一剎那劇痛無比,古望原以死了,他欠我的,又該如何還呢?
我便這樣,閒暇時候想起古望,心就會疼痛不已,於是我讓自己日日忙碌,時時忙碌,開始到也沒有想起他,後來,我的心像是被剜掉了,總覺得少了什麼,傷口處會有密密麻麻的疼痛。
古望的墓地是小黑找的,我說古望喜歡清淨,最好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連神族都無法進入的地方。
小黑找了一片蒼林,馴化了許多妖獸放在裡面,又將古望的棺木放在九嬰的肚子裡,如此,他便世世清淨,不受人打擾了。
天道四年,古望死後兩年,他安插的棋子終於動了,彼時的我已經喝了太多的魂落湯而修爲盡失。
是夜,天朗氣清,我與小黑站在殿外,看着原處奔涌而來的煙火,宮中的人已經被我遣盡了。
"小黑,謝謝你,最後還有你在我身邊。"我說話,聲音已經虛弱。
"宗主,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小黑道,這些年他也看了許多人情世故,心智早已成熟。
"他們來了,我們走吧。"我道。
我與他渡步來到一塊石牆前,我輕按一個隱秘的機關,石牆上便出現一個暗道,我讓小黑在前,他先進入暗道中。
機括響起,暗道的石門放下,小黑在裡面撕心裂肺的大喊,我把臉靠在冰涼的石牆上,道:"對不起,小黑,你沒必要和我一起死。"
"宗主,你開門,讓我進來,宗主,我求求你了,你讓我和你一起,太陰,你讓我和你一起!"小黑絕望的喊着,外面已經沒有聲響,宗主已經走遠了。
小黑明白太陰對古望的感情,他不奢望太陰對他另眼相待,只希望可以呆在太陰身邊,哪怕只是陪着就好。
她第一次出現在地獄時,那麼自信,那麼驕傲,那麼不可一世,她給他自由,給他名字,小黑,小黑多醜啊,像狗的名字,但他沒有反駁,他默默的守在她身邊,直到她不需要爲止。
太陰啊,此時站在廣場中央,滿月之夜,她眼梢長起一朵絢麗的彼岸花,月光之下更甚,各藩王聯手推翻她,卻猶如進了無人之境,直接來到了廣場上。
只見閻皇一身紅衣,眼梢一朵正在開發的彼岸花,夜風款款而來,紅衣翻滾,猶如火浪,只是一站,足矣傾城亂了芳華,女子站在風中,面前的金戈鐵馬的百萬大軍,女子面上沒有懼意,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
我愛的,棄我,愛我的,叛我。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之意。
火浪越來越大,瞬間席捲整個軍隊,四周的地出現裂縫,整座宮殿陷了下去。
而太陰做的,不過創造一個閻浮世界,讓屬於她的一切,於閻浮世界中沉睡。
混亂中,有人看見,那傾城的閻皇,化做了點點靈屑。
同年六月,太陰安插在神族的十大家族啓動,神族大亂,政權崩潰。
自此,塵世大亂,各族分裂,各自爲政,世上再無絕對的高權。
閻皇於內亂中消失,生死不知。
世人皆記得有閻皇,生性暴戾,殺人爲樂,不記得有太陰,愛而不得,以天下易一人性命,悽婉孤苦。
自此,黑麒麟沉睡,太陰石流落,傳說紛起,世人苦尋,不得善終。
屬於閻皇的世界,終於緩緩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