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冬至。
京師之中, 即使貧寒之家,到這一時日也要傾其積蓄,穿新衣辦飲食, 享祀先祖。
聖駕則應在冬至前三日宿大慶殿, 次日宿景靈宮太廟奉神主出室, 詣青城齋宮, 至郊壇行祭禮, 禮畢返回,頒佈大赦。
從禮畢返回到大赦,教坊在外城東西排列, 隊伍鼓吹,皆聲震天地。又有雜耍舞樂不一而足, 御路數十里之間, 幕次比列, 貴家看棚,華彩鱗砌, 幾乎無空閒去處。
然而,今年祭禮完畢之後,大赦卻遲遲未發。
呂相府。
已是午後,內院灑掃清淨,近侍屏息站在外室, 門簾緊閉的廂房中, 趙禎靜靜坐在几案前, 呂夷簡恭敬立在他身側。
外院低沉安詳的誦經聲傳入靜謐的內室, 這是呂夷簡請來的僧人正在舉行佛事。
爲生人做佛事, 通常在午時前念延壽普佛;爲亡人做佛事,則於午時後念往生普佛。
“有勞呂愛卿了。”趙禎微微一嘆, 看向呂夷簡時帶些感觸。他記起一年多前生母李氏病逝時,正是他不畏太后威嚴,當堂提及爲生母辦喪儀之事。
那時趙禎不甚留心,只知爲此呂相還被太后召進宮去斥責,而呂相卻勸動太后封李氏爲宸妃,不至於讓自己的生母以宮女之禮安葬。
呂夷簡道:“能爲陛下分憂,是臣之幸事。也請陛下節哀,娘娘在天之靈,必知陛下至孝之心。””
趙禎微微頷首,呂相前番多次爲唐溟求情,他本以爲這次也是爲了這個,如今看來不是。
冬至節後,聖駕可遊幸別宮觀或大臣私第。趙禎本要守在洪福院,正因是呂相提及爲生母做法事,趙禎這才起意駕臨呂府。
然而,即使聽了禪師講法勸解,趙禎心中仍有許多鬱結。
生之情與養之恩,血親孝義與父皇臨終囑咐,在他心中千迴百轉,難以決持,又豈是“無慾無嗔”所能排解?
門外王公公稟報,說是呂夫人身邊的丫鬟送梅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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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允准,一個嫩桃面龐俏生生的丫鬟穿着粉白蓮花刻絲褙子,抱着青瓷美人觚進來,那瑩瑩玉手抱着的瓶中一枝白梅數十朵花吐蕊怒放,幽香盈盈。
她將梅瓶呈給王公公,緩緩跪下向趙禎請安。
趙禎卻怔住了,瞬間把臉一沉。
呂夷簡慌忙跪下:“請陛下責罪!”
趙禎盯着跪在地上熟悉的身影,心潮起伏。
王公公似覺察不對,正要上前,趙禎突然喝道:“退下!”
王公公低聲應了“是”,忙帶着衆人退下去。
唐甜聽到身後門輕輕掩上,心頭一鬆,知道事情按着最好的方向發展,未必沒有轉機,忙俯身請罪。
呂夷簡也道:“陛下,唐夫人向老臣說,有要事面見陛下,事關李娘娘。老臣雖知不妥,慎重起見,還是讓唐夫人來了,請陛下責罪!”
提到“李娘娘”,趙禎眉頭一鬆,又蹙了起來。一時之間,他怔然不語。
唐甜暗暗又鬆了一口氣。
本來憑唐繡他們進入皇宮面見皇帝不是難事,然而這樣必然引起趙禎反感,陷唐家於不利境地。
唐繡秘密請了呂夷簡幫忙,呂夷簡老謀深算,想到利用這一次冬至皇帝出行的機會。然而,這仍是冒險。
若是趙禎鐵心要治劉家的罪,唐甜或被關押,或被轟出去;呂夷簡也會受到責罰;就算趙禎顧念舊情,唐甜也未必有說話的機會。
所以唐甜必須一開始便抓住趙禎最在意的事情來說,這是呂夷簡的提議。而他並不知唐甜能說些什麼,更不知這唐甜是否真能讓事情有所轉圜。
“你有什麼話說?”趙禎沉吟片刻,開口問道。
唐甜狀似猶疑地看了看呂夷簡,欲言又止。
呂夷簡有些動容,不想這唐夫人年紀輕輕,卻善爲人打算。
他之所以答應幫忙,一則唐溟與他相交深厚,多次得唐溟相幫;二則他是劉太后聽政時重用的老臣,如今身份微妙,若是劉家被扳倒,他未必不受牽連,又得罪了唐家。
政局如博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一搏。
而唐甜這一舉動卻表明呂夷簡與她、唐家之間並不親厚,就算陛下有所怪罪,也只會怪他疏忽不謹,不會以爲他與唐家勾結。
“愛卿先下去吧。”
呂夷簡得令反有些遲疑。
趙禎竟這麼信任唐甜,留她單獨在此?她雖不會武功,畢竟是唐家人!
然而趙禎卻很堅定,呂夷簡不得已,只得退出去在門外侍立。
唐甜遵了趙禎之語起身,擡眼微微一笑。
記得一年之前她與唐溟成婚之前進宮覲見太后,那時的趙禎就已有幾分帝王之風,而如今消瘦了許多,臉色仍是蒼白,那眉宇間更多了些凌厲氣勢,眼中也是疏離冷漠。
可他肯單獨見自己,已讓唐甜慶幸。
趙禎看着奴婢打扮的唐甜,兩頰的圓潤豐膩褪去,身形也清減了,想必是擔憂與奔忙所致,然而那眉眼依然清明,笑靨淡雅如畫。
趙禎移開目光,面無表情開口:“你是爲了唐溟來求情,還是真有事稟告?”
唐甜眼眸清亮,輕聲道:“回稟陛下,妾身這番前來,真是爲了李娘娘!”
趙禎臉一沉:“你早就知道這件事?”
“是。”唐甜應得乾脆。
趙禎眼中一冷。所有人都知道,只瞞着他麼?他是什麼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他想起杜萊委婉所指,心裡越發焦躁。
“陛下,妾身是從李娘娘那裡得知此事的,當時妾身猶豫不知該不該告知陛下,李娘娘卻要妾身立誓保守秘密,說唯有如此,纔是對陛下的忠誠之心!”
“你說什麼?”趙禎一驚,猛然站起身來。
唐甜要的便是他這樣的反應,她和李順容見過的事也只有她倆知道,任她怎麼編造,只要能救唐溟,想來善良的李娘娘也不會見怪。
趙禎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唐甜少不得繼續扯下去:“陛下可記得當初妾身欲向陛下學字的事麼?隔了一些日子妾身便推辭不來,便是因爲李娘娘趁夜阻攔妾身,說此舉有礙陛下聲名與主政,妾身魯莽無知,追問她憑什麼阻攔,娘娘才告以實情……”
唐甜的聲音小下去,趙禎的面色卻是複雜莫名。
“妾身還問娘娘,爲何不肯告訴陛下真相,若是陛下知道娘娘身份,怎會讓她屈居順容卑位受苦呢?”唐甜一邊說,一邊觀察趙禎神色,“娘娘卻道,她淺薄無能,平生心願便是陛下能在太后娘娘的照拂之下成爲一代明君,無愧於大宋先祖,若是他因爲自己而與太后娘娘生隙,她又有何面目去見章聖先帝呢?”
趙禎默默聽着,袖中手握成了拳。
室內靜寂,唯有白梅暗香浮動。
良久,趙禎啞聲道:“你所言可都是實話?朕憑什麼信你?”那聲音已軟了下去。
唐甜跪下叩首:“妾身所言是真是假,陛下明察。妾身只是感念李娘娘仁慈厚道,不願她心願有違,冒死前來稟告而已。”
趙禎微微冷笑:“你既感念她仁慈,可知她卻是被……”他想說“是被太后所害”,卻又說不出口。
轉而淡淡道:“你此番而來,只是想要說這些麼?”
唐甜心念一轉,趙禎本就有些猜疑,她不如開誠佈公,毅然含淚道:“妾身還有一個請求……懇請陛下開恩,讓妾身與夫君見一面,妾身感激不盡!”
趙禎心裡一嘆,她果然還是爲了唐溟。
至少她沒有對他耍心機。
“哐當”“哐當”幾聲,天牢的三重門依次打開關上,手臂粗的鐵鏈撞擊聲久久不散,在陰暗潮溼的走道間迴盪。
唐甜曾進過府衙的監獄,那裡惡臭骯髒,只有來人,獄中的犯人便吵鬧不休,這裡卻是壓抑死寂,彷彿無人一般,沉重的腳步聲敲打着石板,湊近牢門,才能看見陰暗的角落,或窄小的窗下有佝僂着的身影。
唐溟就是被關押在這種地方?
唐甜心裡一陣難受,緊緊跟着獄監走到了最裡面。
那裡獨點了一盞燈,昏暗的光下,一位男子身穿囚衣,長髮披散,閉目靜坐在狹室中間,雖臉頰清瘦,須髭淺生,然而神情安詳,身姿如玉山,不是這樣的環境,他彷彿月下冥思的仙士,超然淡逸。
唐甜迫不及待撲了上去,被那牢柵隔着,近不了身。
那獄監雖得了好處,卻是不敢輕易開鎖的,只好在唐甜的怒目下訥訥退後一些。
“甜兒?”唐溟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是我是我!”唐甜緊緊貼着那任她怎麼搖晃也紋絲不動的柵欄,哽咽着,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裡救他出去。
唐溟輕輕握着她的手,指尖冰涼,那手心卻仍是熱的,唐甜將臉貼上那修長清瘦的手,要多一些親近。唐溟擡手撫着她臉,輕柔摩挲。淡淡的熟悉的氣息壓住了周圍的潮氣黴味,唐甜貪婪地享受着久違的溫柔,竟忘了要說什麼。
指尖觸摸着淚水浸潤的細膩柔嫩的肌膚,滾燙的淚順着他的手蜿蜒而下,唐溟心裡也一燙,低低道:“甜兒!”
此時此刻,他也忘了要責怪她魯莽,也不忍責怪——他何嘗不想見她,關在這四方狹閉黑暗的牢中,記憶裡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如豔陽清風,驅散陰霾,方纔睜眼那一瞬間他以爲猶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