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羊皮捲上的字跡卻是清晰的,果然就是沈婥的字跡,娟繡,靈動,大氣,又帶着一點點男子筆下才會有的飄逸和勁力,果然字如人的風骨芾。
只是頭一句,便讓曹炟的呼吸微微地窒了下。
“有緣人,啓。沈婥告上,以證,求爾助之,尋。”
這竟是一封求助信。
曹炟的心揪了起來,幾乎沒有勇氣看後面的內容。當時她在冷宮裡,到底是什麼事需要用這樣的方法求助呢?她雖然住在冷宮裡,卻並非完全沒有自由,若她想逃走,以她的本事又有誰能阻攔住她呢?除非是她自己確定不能解決,又非常重大的事情。
他愛她,卻沒想到,直到此時,方接到她的求助信。
雙手不由自主地擅抖,一顆心仿若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捏住,呼吸都變得困難,直到看完後面的內容,他才緩緩地合起羊皮卷軸,掀起的雙眸裡,染滿深寒。
再說尉遲靖,再次悄悄來到了永閣。
邊走邊向四周作揖,嘴裡喃喃唸叨着,“沈婥,我知道你死得冤,你莫要出來嚇我——我來這裡,都是爲了你好,你想讓那些秘密永遠被塵卦嗎?你一定不想,所以我又來了,你看在我們曾經那麼‘親密’的接觸過的份上,千萬莫要出來嚇我啊——”
她提着個燈籠戰戰兢兢地直奔沈婥當年所居的房間,來到記憶裡那個妝臺前,銅鏡擦得很明亮,然而夜晚燈光晦暗,她看了眼鏡子裡的自己,竟然覺出了幾分陌生,不敢多想,連忙低頭尋找妝匣,從最底層抽出那隻熟悉的妝匣,裡頭已經換上了新的首飾,不必說,也是曹炟佔了皇宮後,重新給補的。
然而將首飾都取出來後,再把妝匣的底部摳出來,卻發現裡頭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樅。
她頗爲失望地嘆了口氣,以沈婥對天珠的那個態度來看,那東西必定不簡單呢,現在丟了好可惜。
她再把其它的妝匣拿出來幾隻,分別驗看,依舊沒有異常。
倒是裡頭的首飾很漂亮,她隨便拿了一隻看,不知在想着什麼,就在這時候,覺得鏡子裡有什麼東西在閃,擡眸處,似乎牀幔在動,她嚇了一跳,本能喝道:“誰!?”
只見牀幔忽然掀起,裡頭有個人影迅速地往門外跑去。
尉遲靖受驚之下,尚沒有來得及轉身,那人卻已經跑到了門口,就在那人準備拉門出去的時候,聽到尉遲靖道:“夏君?”
原來尉遲靖從鏡子裡,看到了他的模樣。
那人的腳步猛地頓住,回頭看着尉遲靖,目光有些許怪異。
尉遲靖終於轉過了身,將燈籠提高了些,打量着那人的臉,只見他一身白衣,玉面朱脣,不是夏炚又是誰呢?
那人站在那裡,看着尉遲靖,面色卻是數變,甚至腳步依舊在微微地後退着,只是尉遲靖看着她的臉,並未注意到她腳下的動作。這時,她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以爲他仍是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將燈籠再次提高了些,笑道:“夏君,是我呀——尉遲靖,你是爲了明夕雲來的吧?這倒好,不必再冒險給你報一次信兒了。”
聽着她軟聲軟語的,語氣裡還帶着欣喜,那人不由自主地撫了下自己的臉,目光閃動,不知在想着什麼,卻依舊只是靜靜地看着尉遲靖。
尉遲靖感到疑惑,“夏君?還在怪我嗎?”
尉遲靖神色頗有些黯然,想着夏炚必定是怪她,她明明已經接近了曹炟,卻沒有辦法幫到他,甚至使曹炟又將他趕出安陽去,雖然說他現在成就也很不錯,亦是一國之主,畢竟那失敗也是事實,如喪家之犬去搶奪荒蕪之地,雖也威風,到底不如安陽來的實在。
直到此時,才見他忽然擡手,撫了下她的頭髮,“尉遲靖?”這親密的動作在他做來非常僵硬,仿若只是一種試探。
但這對尉遲靖已然是很好了,“怎麼,想裝做不認識我呀!”
卻見夏炚終於露出一抹笑容,“好久不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萬萬沒想到你竟還活着。”
這話說的——
尉遲靖倒也不計較,左右看看,牽起了他的手,“我們先離開這裡吧,這是曾經沈婥住過的地方,和帝那個癡情種隨時會過來的,被他發現就完蛋了。”
那人倒也沒拒絕,隨着她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時時地扭頭盯着尉遲靖看,反而使尉遲靖萬分的尷尬,又問,“夏君,你是不是真的很怪我?”
那人笑了笑道:“不怪。”
說得很篤定,然尉遲靖總覺得還是不對勁兒。
剛想問什麼,又聽得他道;“在這裡你叫我夏君不妥,若被有心人聽去很容易出問題。不如以後叫我石隱吧。”
“石隱?若璞玉般,隱於石中,倒是頗有意思的名字。”
尉遲靖說完才道:“你是打算偷偷的救出明夕雲,不與和帝正面交鋒嗎?”
石隱嗯了聲,卻忽然道:“能在這裡看到你,已經是很大的收穫,旁的事先放一放。”
石隱說到這裡,目光有些灼灼,“我餓了。”
尉遲靖想着他孤身潛入宮裡,也不知道有幾天了,雖然身上不見狼狽,但肯定是沒吃好睡好,當下笑道:“今晚好好的招待你。”
又想到今日若不是去了永閣,就遇不到他。
雖然沒找到天珠,但能找到他,也是一種很大的收穫。
對於他不想與和帝正面交鋒,她也很能理解,只是要進入偏殿別苑,還略有些困難,然而這件事卻攔不住尉遲靖,畢竟附近的環境她已經很熟悉了,向石隱指點了一條僻靜小路,這條路上鮮少巡衛,而尉遲靖亦如常回到別苑,又去打開了書房的窗,果然一會兒,石隱就到了窗前,然後有些笨拙地由窗外爬進來。
尉遲靖看着他的動作,不由地笑了起來,“你是受傷了嗎?以前倒是武功高強幹脆利落的模樣。”
石隱忽然捂住了胸口,咳了一聲。
果然是受傷的樣子呢!
尉遲靖有些擔憂,道:“傷得重嗎?我現在去拿藥箱。”
石隱道:“不必了,是舊傷,這段日子只是不能用力,休養些時日便好。”
又向這書房打量了幾眼,便走到書架前一個古董花瓶那裡,道:“靖兒,怕我要在這裡打擾你一些日子,這間房很好。”
說着他輕輕地轉動花瓶,就見書架忽然往旁邊讓開,露出裡頭的一間屋子。
尉遲靖瞪大了眼睛,“夏君,你怎麼知道這裡還有個房間!?”
連她都不知道呢!
石隱皺皺眉頭,似乎對於“夏君”的這個稱呼很不滿意,又提醒道:“隔牆有耳,還是叫我石隱比較好。而且你又何必大驚小怪,像這種常見的機關怎麼能瞞得了我?再說這安陽皇宮,亦是我熟悉的地方。”
尉遲靖恍然大悟,她怎麼會忘了,這夏炚亦是在安陽皇宮住過半年多的,熟悉這裡的一切。
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當真好糊塗。”
石隱進入秘室,向她笑道:“等你的酒菜,今日我一定是不醉不休的。”
說着他當先進入了秘室,秘室的門又合了起來。
尉遲靖要了好酒好菜,讓人送到書房,待侍女走了,又將飯菜都挪到秘室內,這樣做着的時候忽然想到了曾經與曹炟在秘密裡的情景,一時間心緒複雜起來。與石隱對坐,舉杯,碰在一處,石隱只是小小地抿了口,而尉遲靖則整杯喝下肚。
石隱含笑放下酒杯,道;“與靖兒一段時間未見,很多事都不明白,不如靖兒說說都發生了些什麼。”
尉遲靖正有一腔話要告訴她,自以爲他問的便是他們在汾城桃花林分開以後的事,便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向他訴說了那些事,又說,當時是想給你通信的,不管怎麼樣,打也好,不打也好,該給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可是最後呢,和帝是用了計了,他用了計策,用了陰謀詭計。
石隱頗贊成地道;“這和帝的確是個小人。”
尉遲靖有些醉了,笑道:“對,小人!”
接着又說她被關在蘭苑,及被接回安陽的事情,事無鉅細,沒有遺露,石隱聽她講述,便明白了這其中的諸多事兒,沒說的她也大概能夠猜測出來,見尉遲靖已經是醉眼迷離,他試探着問,“《王傳》真的能知道當年的真相?還有,我覺得你們從永閣挖出來的東西殊不簡單,你可不能放過,一定要拿回來瞧瞧。至於上官,八成是被殺了。”
尉遲靖沒聽見前面的話,單純聽到上官被殺了這幾個字,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上官,死了?”
尚未聽到石隱再說什麼,便醉乎乎地從桌子上滑了下去,毫無形象地躺倒在地上。
石隱並不去扶她,脣角掛着譏誚,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女子,緩緩喝下一杯清酒。
第二日清晨,尉遲靖清醒過來,發現杯盤狼籍都放在書桌上,而她亦是爬在書桌上,因爲睡覺的姿勢不好,以至手腳僵硬,活動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這時便有婢女端來水盆青鹽,她一邊洗漱一邊瞅眼那隻古董花瓶,想着必是夏君將自己從秘室裡弄出來,否則現在婢女定會奇怪。
一時間有點尷尬,自己怎能當着他的面醉了,或許,只是自己想醉。
再打發了婢女出去後,她趕緊回到秘密看一眼,發現石隱好好地躺在榻上,面朝裡,背朝外,正睡得香。
她也不打擾,悄悄地走了出來。
這一天,爲了熟悉在宮裡藏個人的生活,她沒有走出別苑,也沒再鬧脾氣,而是想辦法打理石隱的一日三餐。然後她發現石隱其實特別的聰明,對於宮女宮人們的生活習慣和出沒時間掌握的分毫不差,他在院子裡其實很自由,甚至能夠逛到尉遲靖的寢宮來。
尉遲靖進來的時候,便見他在妝臺前,把玩着她的首飾,臉上有些豔羨的神色,對首飾似乎頗有些心得,見她進來也不驚慌,只道:“這些東西上面還有你的香氣。”說着放在鼻端聞一下,又道:“這支釵看起來普通,但卻是這盒寶貝里最值錢的,若不是和帝這樣的身份,是送不起這東西的。”
他將一支釵拿出來,仔細地打量。
尉遲靖對釵飾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喜好,聞言只是哦了聲,“再值錢又如何,這宮裡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
石隱呵呵一笑,“花錢的地方當然有,要不要我幫你花?”
“隨便啦,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
石隱卻還是將那支釵重新放入了她的首飾盒,“不急,便是要花錢,也不用花這麼貴重的。”
又問,“找到了嗎?”
尉遲靖道:“找什麼?”
“當然是從永閣挖出來的秘密了,你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嗎?”
“還沒,我怕你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這一天都很緊張,不敢離開別苑。”
“靖兒,你對我就這樣的沒信心?再怎麼說,我也是能與和帝抗衡的人物,若我不能自保如何活到現在?你儘管去忙你的事,不必管我,這小小宮殿還不能奈我何,況且昨晚聽你講了那些,我對那個秘密也甚是好奇,就等着你的消息呢。”
尉遲靖聽聞點頭道:“我晚上去。”
好不容易等得天黑了,尉遲靖拿了一食盒的食物,往建章前殿而去。
到了門口,卻被宮人攔住,說皇帝提前交待,不見任何人。
尉遲靖冷笑,“憑你這麼個小宮人想攔我?”
她在曹炟的面前放肆慣了,這時不顧阻攔走了進去,曹炟聽到她的聲音擡起頭,案前放着奏摺,與平日倒沒兩樣,她也不行禮,走到近前坐下,自顧自地將吃食擺了一案,見曹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並未表示反對,便笑了笑,道:“我是來陪你喝酒的。”
曹炟的眸子裡浮上一抹笑意,但終究還只是沉默着。
尉遲靖已經倒好了酒,往他的脣邊灌,“喝了吧。”
曹炟張口就喝了,倒是挺配合。
這舉動讓尉遲靖稍有意外,這才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你的眼睛怎麼這麼紅,還有,面色也好憔悴,是不是政務太忙,又沒有按時吃飯?”
倒是關心的語氣。
不過曹炟當然明白一句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所以他便如她的願,在喝到第三杯的時候,便醉倒在案邊。
見他躺倒下去,似乎真的醉很深的樣子,她開始輕手輕腳,在案几旁尋找她想要的那個羊皮卷軸。皇天不負有心人,很快,便在案下一堆奏章中,找到了那個羊皮卷軸,直接偷走的話,曹炟肯定會發現,而她現在只想知道羊皮卷軸裡到底寫了什麼,於是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在案上,就燈閱讀。
只見上面寫的,似乎是一個故事,說的是有個書生好打抽豐(利用各種關係向人索取財物的意思),他有個交情深厚的朋友在某地任巡按,巡按估計他一定要來打抽豐,便暗暗地叮囑下屬,將二百兩白銀鍛造成手銬一幅、鏈繩一條,浸在水中煮成鐵器的樣子。
書生果然書生果然來到巡按那兒,巡按大怒道:“我的衙門難道是可以打抽豐的?將手銬鏈子拿來,把他押回原籍。”書生非常惱怒,但也無可奈何。快到原籍邊界時,押解官才說明白:“這手銬、鏈繩都是白銀鍛造的,我老爺對你感情深厚,故意這樣送你,以便掩人耳目。”書生大喜,可又怨恨地說:“他對我還是刻薄啊。如果真是感情深厚,就是再打個200兩重的白銀枷具也好啊。”
故事至這裡就完結了,尉遲靖皺皺眉頭,完全不明所以。
尉遲靖把個羊皮卷軸那麼費事的深埋地下,就爲了這麼個故事?這是什麼啊?她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再盯視一陣,將卷軸重新卷好,置於那堆奏摺之中。扭頭看了眼曹炟,發現他依舊睡着,想了想,她往曹炟的身上蓋了件薄毯,之後便走了出去。
尉遲靖回到別苑書房秘密裡,將自己看到的向石隱說了一遍,石隱眉頭緊鎖,百般不解的樣子,“你看到的,真的就是當初拿出來的那個羊皮卷?”
“應該不會錯,他置於很緊要的地方。”
石隱想了想,“沈婥不會無聊到隨便寫一個故事在這個卷裡,恐怕是另外有深意,只是我們沒有辦法解讀罷了。這個故事主要講的是打抽豐,難道是與打抽豐有關?莫非說的是當年安陽的事件?明明只是敬恆皇帝與齊王曹炟爭權,沒想到被夏君打了次抽豐,佔了安陽。”
尉遲靖聽着他的語氣有些怪異,他就是夏君,說起夏君的名字時卻像是在說別人,而且說自己“打抽豐”,大約也沒幾個人。
尉遲靖笑了起來,“我真是解不得了,沈婥的心思真是難猜。”
石隱笑了笑,忽然颳了下她的鼻子,“這麼重要的羊皮卷你都能拿到,可見你在他的心目中已經很重要了,一般人怎麼能近得了他的身?還能找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來?”
尉遲靖低首沒說話,
卻是略微憂鬱地嘆了聲。
石隱再想了想,越想越覺得不對,“我覺得這羊皮卷並不是真的,你看到的內容也不是真的,怕是和帝故意弄了個假的騙你。你找機會再去找找,說不定會找出另外一個,內容絕對不會一樣。”
“你確定嗎?”
“不能確定,但再驗證一下比較好。他已經找過一次,他定是會放下戒心,不會想到你會再次去找。”
尉遲靖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而事實上,尉遲靖所找到的羊皮卷,的確是假的,在她一出殿門的時候,曹炟就已經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她剛剛卷好的羊皮捲上,那上面寫的是一個小笑話而已,他本以爲尉遲靖看到後會笑一次,也不枉他的一番心思了。沒想到她的神情卻是嚴肅的,嗯,這個女子越來越難以開心了。
之後便拿起這個假的羊皮卷,將它放在火上燒了。
又過了一日,那天天氣很不好,淅淅瀝瀝的小雨擾得人心煩,曹炟並不在殿中,大殿門口有人守衛,但是他們都有些懼怕尉遲靖,畢竟這個女子是曾經在朝堂之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與皇帝共同早膳的女人,而且尉遲靖聽從了石隱的建議,拿了兩個小金條,此時將這兩個小金條拿出來,果然守衛就放行了。
殿內的卷冊和奏章都都收好着,碼得整整齊齊,她記得羊皮卷是與那些奏章放在一塊的,然而探手摸去卻並沒有,疑惑之下便到處翻翻,正翻着,一本打開的書裡出現一張紙籤,拿出來後,卻見上面寫着,“一切具安,勿念”,分明是上官夜的字體,而下面沒有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