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賬本上原本熟悉的字符,如今一個個竟放佛會活動一般,四處逡巡,亂七八糟,讓她無法專心,更是不得要領。
一定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種窘迫的境地,方可卿搜腸刮肚,終於想起婆婆曾經交代自己和寧辰風前去回訪的事情,她一直暗暗記得。
回憶起上次江浙巡撫二次來訪,她想起婆婆交代的事情沒有做好,就滿心愧疚。卻被細心的婆婆察覺,直接說道:“辰風頑劣的xing子我是知道的,他不想去,與你不相干。我們婦道人家,說到底還是不能拋頭露面。”
“兒媳會再提醒辰風的。”越是這樣,她越是想要做得更好一點。從前,不必取悅任何人,是因爲即使自己再爲優秀,也入不得父親眼裡。更何況,自己若是表現好了些,大娘便會找藉口來欺辱母親。
她的母親,雲娘,二十年前,在揚州這是一個怎樣令人嚮往的名字?她不忍,亦不能因爲自己的原因平白給她添了更多的淒涼。
“且緩一緩也好。可卿你可察覺出來有什麼不對?”
“兒媳確實也有一個疑問,過去巡撫這樣級別的官也經常來家裡拜訪嗎?”方可卿也壓低聲音迴應道。她已經習慣了在這個屋子裡與婆婆輕聲交談。偶爾關於前廳正在進行的談話,偶爾就只是先敘家常。
“你也覺得過於頻繁了吧?”寧母嘆口氣,微微搖頭說:“樹大招風,寧家的這棵樹可有年頭了。”語氣中甚至能夠聽出一點悲慼來。
寧家和方家不同,它的顯赫和富貴是實實在在的,但是寧母的這一嘆息方可卿仍是懂得,如果說前幾年朝廷還只是重農輕商,那麼近兩年來就可以說是重農抑商了,商業的發展受到了壓制,即使連寧家這樣的根基也不得不步步爲營。
“婆婆放心,既然是有年頭的樹,根也扎得夠深,非尋常風可以撼動。”思忖片刻,方可卿勸慰道。
“以後還是要交到你們年輕人手裡去的。可卿,我知道你有天分,但不要急,很多時候聽,看,想,比起直接去做更加重要。”
“兒媳知道。”這些日子有很多時間都交給了這個小房間,但是卻讓可卿對寧家的一切瞭解的更爲深入。
越是深入,她越是明白,寧家這巨大的商業脈絡,不僅僅支撐了寧家自己的富貴。和寧家生意有來往的商戶不下千戶,依靠寧家生意而生存的鏢局,馬隊不下百家,而在寧家各處商戶做工而養家餬口的工人更是近上萬人。每一批貨物,每一次合作,每一個決定,牽扯的不僅僅是寧家的利益,她心知肚明。所以有時候婆婆即使交給自己再小的事情,她也小心謹慎,半點不敢出錯。
“不喜歡的話就
不要繼續學了,爹孃那邊我自會去稟明。”寧辰風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看到方可卿合上賬本暗暗嘆氣的樣子了,只以爲是因爲那些東西枯燥艱澀,想來學習的過程必是十分辛苦。
他不知道她在爲了江浙巡撫一事煩惱,只是覺得雖然這樣靜靜看着方可卿可以說是一種享受,但是對方的嘆氣就好像正好打在自己的心上一般,輕輕淺淺的疼。
加之他又特別瞭解這個女子的堅強,所以雖然自從開始學習經商,可卿不曾和自己抱怨過半句,但是身子卻明顯清減了不少,他之前託人用織雲錦做好的幾件衣服,眼下穿在她的身上,只襯得那人兒更加單薄脆弱,單單看着就令人心疼。
就連弄玉,也好多次忍不住打趣自己,太過苛責可卿了。他倒是做了父母的替罪羔羊,這兩位人精,怕是篤定可卿是自己的弱點,所以纔會如此讓她勞累。
但越是這樣,寧辰風就越是不能遂了他們的心願,只好等着可卿自己叫苦,他就順理成章地替可卿辭掉這份差事。
“這是我的本分,況且也談不上勞累。”可卿已經習慣了與寧辰風的相處模式,對於他的關心也不推脫,況且從他將孃親接到寧府來的那時候起,她便無法坦蕩地說出不虧欠了。更何況,他待自己很好。
“我娶你可不是爲了讓你盡這樣的本分!我……”寧辰風提高了聲音,又突然吞下差點說出口的話,語氣上一下弱了大半說:“你最近瘦了。”
從沒有見過這樣激動的寧辰風,可卿也驚了一下,她差點下意識地久反問一句那你娶我是爲了什麼。擺在這裡好生照顧,好吃好喝,尋來珍貴的琴,種下滿院的梅花,在父母面前故作恩愛,平日裡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然後再夜夜跨入別的女人的房間。
尤其是,那沒說出口的最後一句又是什麼?
終究理智還是可以控制自己,開不了口,只能又在心裡對着自己解釋說,當初寧辰風娶自己的確說過要對自己好,絕不受人欺凌的,他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也不管這解釋是否行得通,反正掩耳盜鈴已經成了她在寧辰風面前最常有的態度。
心裡百轉千回,最後卻只能有些僵硬地說出:“母親身體已經大好,你不必顧慮。”
寧辰風自是懊惱自己險些說漏了嘴,卻突然聽到可卿來了這樣一句,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那聲音着實清冷,似乎比初見的時候還要冷硬上幾分。
又見可卿將手中的賬本重又打開,做出不願理睬他的樣子看着賬本,那姿態清清冷冷,放佛自己存在與否並無所謂,心裡一痛,隱約地明白了她話中所指。
“我……”寧辰風欲言又止,定定地盯了方可卿一會兒,終究狠下心說:“那我走了。”說完竟有些賭氣般地大踏步離開。
他知道她話中所指,自從方可卿母親搬入寧府,寧辰風就收斂了許多,一般都要待到很晚纔會離開家趕往凝翠樓,又必然要在天明前匆匆趕回。而
白天,更是在方母身旁照料看顧,真真的一個賢女婿的樣子。
方可卿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樣說,明明最初是想感激他在自己母親面前做的這樣好,讓母親安心的,但是話一到了嘴邊就立馬變了味道。也難怪他會那樣氣憤地離開。
他定是覺得自己得寸進尺了吧?
“我不會。”方可卿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我不會對他有所期待,有所奢望。縱使母親說過他不是涼薄之人,但是我是,我已篤定心意要做無心之人,這樣我就會足夠堅硬,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傷害。我不會。”似乎是要說服自己,又似乎再告誡自己,方可卿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賬本之上。
這一次,少了那灼熱的目光,又加上強烈的自我暗示,心一下子就平靜了許多。那些四處亂竄的符號此刻也全部歸位,井然有序地在向她展示最近發生在寧家的種種變化。
卻發現,剛剛下定的決心再次喪失了充足的底氣。
即使在方家,她不過是一個不被寵愛的女兒,依舊對自家的生意有所耳聞,方家最近兩代人都無新官出現,爲了撐着望族的門楣,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些布匹買賣。近年來由於關稅的增加,常常入不敷出,因此就減少了向外的運輸。但是在這江浙之地,布料豐盛,自家的買賣幾乎到了滯銷的田地。
賬本上的這項紀錄,無疑就是寧家和方家合作的證明,或者說是寧家扶持了方家一把,因爲這買賣裡原本就充滿着不公平。
連續在外地開張了三處布莊,掌櫃均是自家幾位哥哥,而負責車馬運輸的寧家原本纔是出錢最多的人,典型的賠本買賣,對於寧家來講。
那賬本的最後,陌生的筆跡,屬於寧辰風的批註,這是他的決定,他終於願意接手寧家的產業,卻是以這個爲開端。
這是一本新帳,那日期更是灼的人眼睛幾乎要落下淚來。
那是母親病重搬入到寧府之後的幾天,父親當日雲銷雨霽,果然是和寧家達成了協議的。在自己淪爲交易之後,這一次是母親嗎?
只是寧辰風,有什麼道理要爲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擡頭望向窗外,才發現雲煙和小蝶正慌忙地關起裡裡外外的窗戶,原來已經下起了雨,雨點噼啪,全然不是江浙平素小雨的纏綿。那眼神,就忍不住地,往更遠的地方看了看。
這雨來得有些急,剛出家門不久的寧辰風趕了個正着,不一會兒便淋溼了大半,又反應過來弄玉現在已經搬到自己家中,沒了他,自己還真的沒什麼地方可去,可現在又不能抹回去找他。
想到可卿剛纔和自己說的話,便忍不住思及到湄兒,拋開其他暫且不談,也的確該去好好看看湄兒了。
自從之前發生過的那個一擲萬金的神秘人事件之後,湄兒就一直有些不太對。正好趕上方母病重,近幾日也沒有什麼時間好好聊上一番,剛好就今日這個機會,一定要把那個人的身份問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