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月,方可卿的院落逐漸開始回覆了安靜,相反,整個方府開始忙碌起來,張燈結綵,好不熱鬧。她卻只覺得放佛在看着別人的事情一般。
寧家嚴格按照六禮來迎娶自己,不肯省略任何一步,因此婚禮雖然是一直馬不停蹄地籌辦着,到現在卻已經是三月有餘。“請期”之後也就敲定了良辰吉日,現在只等大紅花轎上門將可卿迎娶過去。身爲當事人的方可卿卻開始覺得安穩起來,她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因此連懼意都沒有。
只是偶爾,彈琴時,她會想起那日寧辰風在自己的閨房之中,笑容邪邪的,在自己的耳邊輕輕地說:“我許你風光無限。”
真正到了親迎的日子才知道什麼叫做風光無限,天還未亮,方可卿已經在衆人的服侍下起牀,她素來貪睡,前一晚雖然早早準備入眠,生活習慣還不是一日半日就可改變的。
因此幾乎是迷迷糊糊地由着雲煙和衆人打扮自己,略微清醒過來的時候只見銅鏡裡面的女子,脣紅齒白,面若芙蓉,那一雙眼雖然透着水汽卻更顯嫵媚,就連自己也有片刻的出神,無端地想起孃親。鳳冠最後也被固定好,那重量讓方可卿一時差點把持不住,鳳冠霞帔,大紅的喜色,她卻只感覺沉重,心中卻好像瞭然,果然美都是這麼重的。
雖然是她自己大喜的日子,但是卻似乎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早就已經有人安排好了每一個細節,她要做的也無非任由自己的身體聽從其他人的指揮,幸好有煙兒在自己的耳邊不時提醒幾句。
拜別父母的時候再次看到了孃親,她亦是打扮過的,要隆重地送她,惟獨眉眼沒有任何妝容,靜靜地坐在大娘下方的位置上,笑得溫潤。
而父親,即使在這樣的日子裡,也沒有給自己一個笑容,他的眼神裡沒有嫌惡,但也沒有其他的情緒,僵硬地說着要她日後安分守己的說辭,方可卿也一一應了。
一個個步驟過去之後,方可卿只覺得自己渾身已然散架一般,坐入八擡大轎之後也不顧媒婆要自己坐穩的囑咐,慵懶地縮在角落裡。
方家和寧家兩戶其實相距不遠,娶親的隊伍還是走了大半日的時間,所到之處,幾乎沒有人不被這場婚禮的盛大隆重而唏噓不已,更有小孩子一路追着迎親的隊伍討着喜糖,即使隔着喜轎,方可卿也能夠明白她已經成爲衆人的焦點,和寧辰風一起。
沒什麼可意外的,按照雲煙的說法,坊間早就將這兩家大戶結爲親家一事傳得沸沸揚揚,羨慕者有之,觀望着有之,更多的是對於寧辰風這個花花公子能否安下心來成親的猜測,甚至有人擺起了賭局。坐上喜轎之前,方可卿還覺得,即使今日寧辰風突然消失不來,她也不會
覺得奇怪。
而他來了,她也不覺得奇怪。
她不是沒有暗自琢磨過寧辰風,雖然交集甚少,但這男子從不按常理出牌,臭名昭著,卻笑容乾淨。最終方可卿還是放棄了下個定論,既然日後會是自己枕邊之人,那麼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
行至半路,轎帷上的小窗簾被人掀開一點,因爲蒙着蓋頭,方可卿只突然看到蓋頭下面平躺着一隻手,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兩顆喜糖,方可卿這才意識到自己從醒來還未吃任何東西,也不管是誰的好心,手指輕捏將兩顆喜糖取了下來。
感覺到重量消失,那手掌便撤了回去,無聲無息地。
終於兩人拜堂成親,方可卿被衆人送回新房。雖然吃了兩顆糖,但是方可卿仍然只覺得飢餓,忖度正在宴客的寧辰風不知道何時才能迴歸,雖然不能揭蓋頭,但如今怎麼也是清淨了。
“煙兒,快把昨晚我要你準備好的點心拿與我,好餓。”方可卿平日裡看什麼都可雲淡風輕,惟獨睡眠和吃食卻是半點委屈不得自己,此時飢餓難忍,語氣裡倒有一絲可愛。
雲煙心知肚明,一邊取出偷偷帶的食盒,邊半開玩笑地說:“小姐你也是,成親的大日子,你心心念唸的不是未來的姑爺對你好不好,倒是自己的肚子餓不餓。”
嘴上這樣數落着,卻仍是將點心從蓋頭下遞了過去。
方可卿吃了一會兒,覺得那種空落之感已經離自己遠去了,代替飢餓的是口渴,卻低下頭就看到一杯茶遞給自己,心裡感激煙兒的細心,直接低頭就着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喝完之後卻突然反應過來眼前擎着茶杯的手不是雲煙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而且很熟悉,是那時候給自己喜糖的手。
新房不是誰都可以隨便進的,且沒有聽到雲煙的呼聲,那這人便只能是寧辰風了。想到路上的照顧,喜糖的甜膩似乎還留在舌底,心有暖意,但又思及自己一番姿態都落入對方眼中,不覺有點羞赧,但還是用波瀾不驚的聲音說:“多謝相公。”
寧辰風知道自己被識破,也沒有一點懊惱,反而有點孩子氣地笑了,站起身接過雲煙遞過來的秤桿,輕輕地掀開蓋頭。
盛裝之下,她更美了,詞彙都顯得蒼白。面容上不見絲毫的窘迫,芙蓉如面柳如眉,加之那高高吊起的眼角,她的美精緻又驕傲。
“相公。”方可卿雖然今日還沒能見過寧辰風,此時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上一次覺得他棱角分明,瀟灑俊逸,此刻入眼卻覺得多了一絲孩子氣的頑皮和溫柔,被他這般專注地注視着,方可卿有些不自在,只好再次喚道。
和剛纔的聲音一樣,平靜的,清淡的,帶着點空靈,放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寧辰風在心裡回味一番這個稱呼,嘴角便再次掛上了淺淺的笑。
雲煙看着面前這一幕,正欲退去,好留給兩個人洞房花燭夜,卻突然聽到敲門的聲音:“辰
風,你讓我給嫂子帶的吃的我送過來了。”
寧辰風聽是弄玉的聲音,卻仍是對着方可卿笑着回答弄玉:“你嫂子自己備下,已經吃過了。”言語裡有親暱和調笑的成分,雖然兩人已是夫妻,可這突然的親暱還是讓方可卿覺得有些不自在。
“那我去亭子裡等你。”弄玉這樣說着,一瞬間門前便已不見了影子。
寧辰風欺身靠近坐在牀邊的方可卿,仍舊是在她耳邊輕輕說:“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夫人你早些睡,不要等我。”夫人兩個字尤爲說的清楚。直起身卻見方可卿仍是沒有任何波動,似乎連疑問都不想有,心底多少有些失落,但還是轉身離開了。
“姑爺怎麼這就走了?”雲煙見小姐不聲不響,而寧辰風推開門大步離開,忍不住問方可卿。
“他說有事。”聲音猶如此刻透過窗照在地上的月光,如水一般,轉瞬又帶着點哀怨地問雲煙:“煙兒,你說,他走了,我是不是就不需要‘坐紅燭’了?”
雲煙忍不住想要翻個白眼,她家小姐,唯一能夠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些生動的表情,但是卻總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眼下怎麼看也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小姐今日新婚大喜,而姑爺卻不成就花好月圓,反而離開,這不是擺明了在告訴所有人這個剛剛過門的少夫人並不受人重視嗎?以後在寧府的日子怕是更加艱難了。
但是,這些道理,連自己都知道,小姐斷然沒有不懂的道理,她這般表現,只是因爲,那些真的比不上她問的這個問題重要。
在心裡重重地嘆了口氣,罷了,誰讓自己已篤定心意跟隨小姐一生,雲煙也只好不提那些利害關係,認真地回答道:“是的,小姐,這‘坐紅燭’是爲了求得好彩頭,新郎新娘等到紅燭燃盡方可就寢。若小姐累極了,也無所謂的。”
什麼都比不得小姐重要。
“我既嫁給他,自會做好我的本分。”方可卿淡淡地笑笑,看不出是嘲諷,還是什麼情緒都沒有。
“那我取了‘清音’給小姐吧。”雲煙說着轉身出去了。卻一出門就看到幾個寧府丫頭交頭接耳地在說些什麼,雖然距離不近,但是也不知道對方是有意還是無心,內容非常清晰地傳到了雲煙的耳朵裡。
還能有什麼花樣呢?無非是雖然新婚之夜,但是寧辰風卻再次去了煙花之地,恐怕是安慰自己真正的愛人——凝翠樓頭牌月湄去了。這其實早就已經算不得秘密,雲煙此時更多氣的是衆人這般的有意爲之。
琴音響起,嫋嫋餘音,仿若太古之音。雲煙立在一旁,對剛纔所聽之事半點不提,只覺得小姐那琴絃,不是長在琴上,而是長在人的心裡,她手指翻飛,上下撩撥的不是琴絃,是人心裡最柔軟的部分,那曲中既無哀怨,又無悲傷,卻無端地讓人爲之動容。
原本還在外面交頭接耳的丫鬟們,也都不覺安靜了下來,有噼啪的火聲,紅燭已經燃了一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