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與郭宰聊企鵝,程心很少用電腦,校園網不給力,少用少惱氣。
不過電腦幾乎全天開機,舍友用她的電腦申請Q號並掛着,誰被呼叫誰去回話。
于丹丹借用她的電腦與人聊天時,問機主:“美女你上Q了嗎?”
躺牀上的程心懶懶應:“沒。”
除非“郭大俠”上線,平時她不掛Q。
于丹丹:“有人想加你好友。”
程心摘下耳機:“誰?”
于丹丹沒回答,只說:“我把你的號給他們了,自己看着辦吧。”
“他們”,程心無語,不當回事了。
到晚上她登陸企鵝,有幾個好友請求彈過來,同班同學專業同學,學院同學學校同學,什麼人都有。
包括程朗。
程朗的Q名叫“良月”。
上輩子程心添加他爲企鵝好友時,感覺這個人太詩情畫意了,明明一個男的,卻起個柔韌恬靜的名字,雖然拆自“朗”,但始終娘娘的。
往後相處,發現他人如其Q,性情溫和低調,如細碎的春雨靜悄悄滋養萬物,也如夜深的高空朗月,以輕柔的光安靜照耀大地。
這個男生和家裡動輒吵鬧罵人甚至甩人巴掌的阿爸很不一樣。
“我是程朗。”
與上輩子相同的簡單請求語,程心點了“關閉”。
她各種排斥與他接觸,就當沒收到請求,反正她設置了隱身狀態。
不知誰通風報信,程朗好像知道她就在線上,又發來一條請求:關於你的高數作業。
程心:“……”
上輩子他以同樣理由問她要Q號,她出於對他外貌的接受,給了。
程心又將請求窗口點了叉,回去跟那個跳得歡快的紅帽子男孩頭像聊天。
郭大俠:[玫瑰][親親]
程小心:[□□][菜刀]
郭大俠:lao po zai[抱抱][抱抱]
程心:“……”
郭大俠:lao po zai lao po zai lao po zai [抱抱][抱抱]
他將這三個拼音和表情刷了一屏。
程小心:我警告過不要亂叫的吧,不然絕交,這警告長期有效。
郭大俠:wo mei luan jiao , ni ping cuo le [可憐][對手指][抱抱]
程小心:叫大姐吧。
郭大俠:[白眼]da sha!
和郭宰愉快聊Q的好日子並沒有維持太久。
冬至之後,香港高等法院駁回法援署幫助居留權申請人士提出的上訴,理由是人大釋法具有法律約束力,而上訴人士不符合特區政府先前提出的四個條件。
消息之後,郭宰再上Q就不發表情了。
郭大俠:他們話要去示威,我可能好幾日都無時間來上網了。
程心:“……”
衰仔,不是不會打字嗎。
她懷念一屏幕的表情與拼音了。
程小心:最近降溫,這麼凍也要去?
郭大俠:嗯。
程小心:示威有用嗎?有沒有其他方法?
郭大俠:話要向上訴庭申請司法複覈。
郭大俠:純粹拖時間。
程心:“……”
程小心:如果都無效,會怎樣?
郭大俠:給遣返離境令。
程小心:到時你就回來嗎?
過了好一會,他纔回復。
郭大俠:我不知道。
沒多久他就找理由下線了,紅帽子男孩的頭像變成暗灰色。
程心對着電腦屏幕出神。
如果下了離境令,他若不回來,勉強留在香港過鬼鬼祟祟的日子,行街紙被沒收,連去網吧都成問題。
可回來了他能去哪?和阿爺相依爲命,來省城投靠郭母,抑或乾脆孤身一人?
程心記起郭宰離鄉時拋給她的家門匙,她一次沒用過,甚至連路過都沒有。
兩層高的郭宅小白屋怕且已落滿灰塵,住滿蛛網。
***
元旦放假之前,程心的班集拿班會費組織飯局,迎接新年。
她和舍友一起行動,到了包廂也坐一塊,上菜前吃着花生閒聊。
包廂一共五圍臺,同宿舍的處得好的坐一堆,班幹部圍着幾名老師坐,各自說笑,氣氛融洽。
將近開飯時間,有老師揚聲問:“程朗怎麼還不來?”
另一名老師說:“他來不了,和導師出去了。”
“啊,你不說我都忘了他是研二生,一直把他當老師看了。”
“看他畢業後有沒有留校的意思吧,留的話管院能要。”
有學生插話:“敢情程助教是和導師出去還是和女朋友出去?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啊?”
隨即有人起鬨:“沒有女朋友的話咱們班的女同志上啊!”
“哈哈哈……”
服務員在笑聲中上菜,起初尚好好吃飯,漸漸就變成拼酒。學生敬老師,老師互敬,學生互拼,包廂吵雜得有點烏煙瘴氣。
才上了六個菜,坐程心旁邊的于丹丹已經把其它四桌的酒友輪了一遍,回到座位時人醉了五六分。
忽地有人尖叫:“程大助!”
聞聲望去,見程朗風塵僕僕出現在包廂門口。
“喔有人遲到!”
“罰酒十杯!”
幾名學生涌上前將他團團圍住遞酒杯,于丹丹衝了過去。
歷經一場戰鬥,于丹丹歸來,臂彎拐着程朗。
“大助你坐我這桌!我罩你!”
力大無窮的她將程朗按到自己座位上,拍拍他肩膀安撫:“他們誰敢找你拼,先得打敗我!”
又拍拍旁邊的程心:“哎哎,你好好招待大助,同姓三分親,熱情點!熱情!”
程心:“……”
同臺吃飯的女生立馬找程朗說話:“程大助爲什麼遲到?是不是被女朋友纏着不放啊?”
“就是就是,快說有沒有女朋友!”
程朗面露尷尬,牽強笑道:“我沒女朋友。”
這回答惹起一片尖叫聲,“喔喔!程大助是單身的!女同志們用力追!”
包廂的注意力投到他身上,有人追問他喜歡哪種類型。
程朗笑笑,“都行。”
“喔喔!聽到沒?都行!”
“大助,像我這種兩百斤體形的也行嗎?”
“大助大助,我滿臉暗瘡是不是也行?比兩百斤的強多了!”
“哈哈哈……”
旁邊的程心默唸:都行?生不出孩子的過主吧。
大家都在笑,唯獨她面無表情。
程朗招架不住,站起來:“我還是去隔壁桌吧。”
于丹丹搭住他肩膀,雙手往下施壓,不批准。
醉酒的她使力不知輕重,一不小心把程朗推到程心那邊,致使兩人肩膀撞上。
正拿杯喝水漱口的程心手抖了抖,水濺了出來,溼了袖口。
“抱歉。”程朗連忙給程心遞紙巾,有意幫她擦。
程心及時擡高手臂擋回去,程朗被擋得生生一愣。
程心低頭整理袖口,不看他,冷道:“我自己來。”
她將袖口擦淨,溼了裹着難受,便稍微卷起幾分。
程朗看着她,見她袖口處露出一小截潔白的手腕。
服務員繼續上菜,這道是煎釀三寶。
程心想起外婆,執筷準備去夾。
一直在她身後與男生拉扯的于丹丹又作妖,不知怎的拿什麼又撞到程心。
程心手肘處吃了力,麻麻痛痛,軟得連筷子都提不起了。
她揉按手肘,沒心思吃了。
菜盤那邊,剛纔想夾的那塊三寶被人夾了起來,並遞到她面前,放到她碗中。
真是好人。
好人對她客氣道:“這筷子沒使過,乾淨的。”
程心轉頭看向好人,程朗朝她謙謙一笑。
她回頭低眼,望着碗中的三寶,思緒飄至很遠。
他提離婚之前,給她煮飯夾菜,還做了一份煎釀三寶。
就像行刑前給死囚吃頓好的。
程心對着碗啞然失笑,擡手叫來服務員:“麻煩給我一個新碗。”
她自己夾了塊煎釀三寶,用新碗接着吃。
先前的舊碗被她晾到一邊,裡面程朗夾給她的三寶完整無缺。
程朗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心臟被尖刺紮了一把。
飯局結束,喝醉的人不少,基本上沒有人能獨善其身走出包廂,要麼被人扶,要麼扶人。
程心與舍友奉旨扛于丹丹回宿舍。
于丹丹醉得咋咋呼呼的,太猛了,三個舍友制不住她,想找個男生幫忙吧,他們都自身難保。
“我來。”程朗扶住于丹丹一條手臂。
于丹丹眯着醉眼看程朗,調/戲:“喲帥哥,又見面了哈。”
“是啊,又擡你回宿舍了!”張陽懟了一句,扶着她另一條手臂往前走。
程心和溫靜靜緊跟其後,隨時候命。
到了宿舍大樓,宿管室換了個熱心的年輕阿姨值班,匆匆過來幫忙。
程心剛剛扛了一段路,張陽與溫靜靜接力將於丹丹往樓裡擡,她緩緩跟在後面甩動手臂放鬆。
“等等。”
程朗叫住她。
程心猶豫一秒,停步回頭看他,臉色平和。
程朗認真說:“借一步說話?”
離宿舍大樓不遠處的有處小花場,場內種了各式應季鮮花,白天會拿到外面市場賣,也有許多學生來光顧。
現在夜裡九點多,本應顏色豐富的花場被路燈統一照成啞黃色。
程心與程朗站在其中一支路燈下,相距兩三米遠。
程朗把人叫了過來,目光不曾離開她的臉孔,卻半晌不說話。
他不說,程心說:“有什麼事嗎?都累了,早點回去休息。”
說完,她給了他一個淺淺的笑。
程朗沒被她表面的笑欺騙,相反,他因此更加確定某些現象。
他輕輕吐了口氣,低沉問:“你是不是不待見我?”
“啊?”程心迴應很快,“這是什麼話?程大助你也喝多了。”
他今晚滴酒未沾。
程朗看着她,平靜地說:“你很排斥我,很抗拒我,所有的客氣並非真心,而是出於討厭,對不對?”
程心擺出一副無辜表情,苦笑:“這到底是什麼話?莫名其妙的我聽不懂。我上課有專心聽講,作業也按時交,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程朗緩緩擡腳,朝程心走了半步。他穿黑色長款外套與褲子,身形修長挺拔,內裡白色高領毛衣,文質彬彬,路燈將他地上的影子拉得歪歪長長。
程心問心無愧地巋然不動,微微仰臉,直視他。
程朗看着她的眼睛,嘆道:“你這樣對我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程心不自覺地跟着念。
程朗:“對,我好像什麼都沒有做,就把你得罪了。”
程心眉心輕擰,眼色與腔調都沉了幾分,“你想多了。”
“我認得你。”程朗用這四個字去反駁她。
程心沒接話,聽他繼續說:“6年前,你去過我們村,喊了我的名字,站在我面前,哭。”
他盯着她,比劃手勢:“當時你這般高,長頭髮,扎馬尾,穿黑色恤衫和運動褲鞋,皮膚比村裡的人都要白……”
他透過她回憶六年前僅有一面之緣的某位女孩。
眼前的程心身着長至膝蓋之上的黑色棉外套,腳穿黑色中筒靴,露出的兩截小腿套着淺藍色牛仔褲,簡單舒服,耐看得體。她比小時候高了許多,五官長開了立體了,頭髮也剪短了,可那個模子的痕跡仍然很濃重。
“當時爲什麼哭?現在又爲什麼討厭我?你不認爲解釋一下對我比較公平?”
程朗看上去有些受傷,說話聲低細,卻從喉嚨深處發緊。
他心底有難以言喻的難受。
作爲他,從來不是惹人厭的混蛋,換句話他人緣不錯,誇張些說,他24年的人生裡頭沒有與人紅過臉吵過架,沒有惹過誰不高興不安生。
他的小日子平淡踏實,直到那個女孩莫名其妙地出現,莫名其妙對他哭,眼裡寫滿與他的故事,然而一個字都不說不哼,抹把淚調頭就走。
她像是與他道別,可他明明不認識她。
她似乎瞭解他一些事,卻不告知,令他的人生檔案缺了一頁或者好幾頁,也許是很重要的幾頁。
六年後他在執大與她重遇,她待他客氣有加,實質冷淡如冰。高數再不明白,就不問他這個助教,發出的企鵝好友請求快一個月了,就不通過,撥打她手機幾次,每次都是響到自動掛線,剛剛聚餐又……“仇恨”他一般。
到底他做過什麼,不知不覺中惹她憎惡了?
程心靜靜聽完,情緒沒有半點起伏,不緊不慢道:“你知道6年前我多少歲嗎?我怎麼能去你村裡找你?更莫講話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哪,現在不知道,6年前更不知道。”
她偏偏頭,笑了笑,“你說的話真是很奇怪。要不是你跟程助教長一模一樣,我還以爲自己遇上瘋子了。”
程朗:“你別否認……”
“我沒否認。”程心搶話,漠然道:“我活這麼久,沒出過省。”
不想再對話下去,她又說:“今晚真的太鬧太累了,回去休息吧,新年快樂。”
語畢,轉身離開。
這個人怕是在她身上吃了釘子,不甘心,來找公道了,順便將六年前的舊帳翻了翻。
他不過是來了執大當上助教,碰見她回憶起某些往事,加上她今晚有些失控,在飯桌上對他過分抗拒,才勾起他想追究與聽故事的興趣。
不然的話,他與她這輩子不再碰面的機率要比相遇的高許多許多。那時候,哪怕六年前的她將他揍了一頓,事與人也就隨時間那麼過去了,見不上面,誰還記住。
假若六年前她離開的時候,他追上來問爲什麼,她興許會繃不住。
可都六年了,六年後他來問爲什麼,她哪會順他意老實回答。
回到宿舍。
“你去哪了?快過來幫忙!”拿地拖拖地的溫靜靜對傻站在門口的程心吆喝。
程心傻眼了,于丹丹居然吐在地上!一攤一攤的,嘔!
她跳着腳蹦到宿舍陽臺,拿地拖去擦。
宿舍裡酒味嘔吐物味混爲一體,刺激人的鼻管與大腦。
筋疲力盡將慘況收拾妥當,程心躺牀上喘氣,手搭在額頭,望着天花頂沉默。
是太累的原因嗎,心跳得很快。
宿舍裡安安靜靜,她手機響時連她自己都嚇一跳。
來電顯示00852,程心拉過被子蓋住腦袋,接聽。
電話那端:“睡了嗎?”
程心“嗯”了聲。
“什麼意思,睡沒睡?”
“睡了怎麼接你電話。”
“你聽上去像睡了。”
“都接你電話了,還糾結睡不睡做什麼。”
那端苦笑:“睡了就不吵你了。”
程心沒接話了。
睡了就不吵,走了就不追,宇宙真理?
有人六年前沒追,六年後也沒追,無動於衷目送她走。
被窩裡很悶,氧氣越來越薄,吐出來的二氧化氮薰得她眼眶發酸發澀。
“喂?怎麼不講話,喂喂,睡着了?”
電話那端斷斷續續追問,怕吵到她又怕擺烏龍。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被窩裡無限放大,貼着她的耳朵輕咬細嚼,灌聲入耳。
程心頂高被窩,氧氣多了一點點,閉眼對手機說:“郭宰,要不你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