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哥有事?”
與霍泉一起前來的同伴聞見這邊有動靜,陸續圍了過來。
他們有穿西裝有穿背心,也有赤着膀的,無不站到霍泉身後,看似皆以他馬首是瞻。
程心握住郭宰的手緊了緊,提醒着他。郭宰方纔涌出來的戾氣也稍稍隱忍了些。
霍泉若無其事地拉開程心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回頭跟同伴說:“無事,遇上熟人了。你們先喝。”
同伴才先後散去,回到自己的餐桌。
郭宰冷眼看他,“我們在撐臺腳,你非要當電燈泡。”
“誰是誰的電燈泡?”霍泉懶洋洋問。
他不急不躁,後背靠進椅背,解開白襯衫的兩顆頂扣,露出半截鎖骨,以及由一段紅繩栓着的翡翠平安扣。又將兩條長手袖一節節往上疊,小手臂全露,再點了根菸施施然抽。
“我跟你調個位。”郭宰對程心說。
程心點點頭,與他換了座位與碗筷。
霍泉眯眼看着他倆安靜默契的動作,抽菸的勁一口比一口大。郭宰在他旁邊坐下時,他吐出來的白煙直撲郭宰的臉。
郭宰沒被嗆到。
過去一年他已學會了抽菸舒壓,程心不太喜歡,他便很少在她面前抽。
霍泉透過菸圈掃他兩眼,越看越不順眼,語帶嘲諷問:“怎了,執大對你來講很高攀嗎?才上了幾年學就把你累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無時間吃飯抑或無錢吃飯?”
郭宰比以前的確精瘦了一些,但並沒有他說的那麼糟糕。他分明在惹架。
郭宰也掃他兩眼,發現他這人沒有中年發福,相反露出的手臂肌肉線條緊實。
郭宰:“你講得對,我最近確實缺乏鍛鍊了。”
“你缺乏的何止鍛鍊。”霍泉戚起一邊嘴角笑,盯着他臉審度,“看看,還留鬍子了呀,以爲這樣就是成熟?”譏諷的笑意更深,“幼稚,自以爲是。”
郭宰語氣淡淡:“與某些臉皮厚的不速之客相比,我至少不妨礙別人。”
霍泉臉上什麼笑意都沒了。
郭宰不想再受他影響,起筷給程心夾了一筷子菜,對她輕聲說:“繼續吃。”
霍泉冷冷看着程心埋頭吃郭宰給她夾的盛的,視線無意掃向檯面的幾個菜。他發現了什麼有趣似的,興致勃勃往郭宰處傾身笑問:“天,這菜你點的?”
郭宰不理他。
霍泉擡手指指那個菠蘿咕嚕肉,說:“她不喜歡吃甜的,這種又酸又甜的,她聞了連吐的份都有。你居然不知道?”
郭宰本不打算迴應與解釋,可他忽然想起什麼,冷問霍泉:“我那個音樂盒的風車葉,是你故意折斷的?”
那年他經羅湖過關返回內地,被當時仍是海關的霍泉攔截。他沒收了他的音樂盒,放行了那盒巧克力。
他猜到這些禮物都是送給程心的,但認定程心不喜甜食,所以巧克力送出去了也不會討好。然而那個音樂盒對女生來說是大殺傷力武器,他不讓他得逞,從中作梗。
後來那個音樂盒不止被徵了稅,銅製的風車葉亦硬生生被人折斷。
霍泉“啊”了聲,“什麼音樂盒?無印象。”
郭宰已經自行理清了思路,不需要他的承認。他低聲詛咒:“卑鄙!”
霍泉置若罔聞。
他重新舒坦地靠進椅背,拇指與中指夾着煙遞到外面,食指在煙身上輕輕點了點,菸灰落了一地。
他微仰下巴,眼望前方虛空,似在回憶地自言自語:“你對她有什麼不瞭解的,問我就行了。畢竟,我與她玩……煮飯仔的時候,你還穿着開襠褲。”
“霍泉!”一直安靜的程心忽爾朝他怒喝。
霍泉笑眯眯歪頭看她,“怎了?”
程心抑着怒氣警告他:“你講話注意點。”
“我有不注意嗎?”霍泉無辜地攤攤手,笑得很燦爛,“童年往事不能提?啊,你無同他講過?”
“你收聲!”程心急喝。
“好好,聽你的,我收聲。”霍泉擺出從善如流的姿態,站起來愉悅地說:“我有朋友在那邊,先不跟你們聊了。”
他自如地退場,毫無強行介入的不適以及投下炸/彈的內疚。
他的同伴就坐在程心他們對面的餐桌,他特意挑了個與程心直線對視的位置,笑眯眯看她。煙抽完了,再點一根。同伴替他斟滿一杯冰爽的啤酒,他舉杯朝程心遞了遞,一口乾了。
程心忐忑不安,別過臉不看他。
天知道她多恐慌霍泉會在郭宰面前提及以前。以前那些難以啓齒的齷齪,郭宰一旦知道,會如何看待她?
她不敢想。
那些事她不曾告訴任何人。上輩子她上四年級後就沒再與霍泉見過面,關於他的記憶漸漸煙消雲散。好像偶爾會夢見他,模糊卻又存在,但她與程朗感情最好最互相信任的時候,也從未提及過他半個字。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許久許久,全靠手動將他以及關於他的所有都埋葬了起來。
“怎麼?”郭宰低聲問程心。
程心搖搖頭,不說話。
郭宰凝視着她。
她與霍泉又在打啞迷了。他倆之間許多過往,是他無法插足的,他像外人一樣,想去了解,卻被拒之門外。
他心裡非常難受,一下子由正牌男朋友變得名不正言不順似的,地位不保,危機四伏。
而霍泉就在對面,一副看好戲的笑得敗壞的鬼樣。
郭宰調整狀態,強擠出笑意,安慰程心:“別管他了,我們吃完就走。”
程心點點頭,他往自己碗裡夾什麼就吃什麼。
可滋味大不如前。
大排檔有幾位穿着性感的美女,在男人堆裡兜售啤酒。
有幾個早盯上霍泉,見他與同伴喝酒毫不含糊的速度,馬上溜過去圍住他。
本來就是來喝酒的,同伴很爽快地又訂了兩打。
當中一個美女比較大膽,僅穿超短裙的大腿以及露出來的小肚臍幾乎貼到霍泉的臂邊,嬌聲嬌氣問:“靚仔是本地人嗎?很少見你來吃宵夜喔。”
有同伴嬉皮笑臉趕她:“走開走開,人家有老婆的。”
美女微頓,目光快速掃向霍泉的雙手。嘖,明明沒戴戒指啊,騙人的吧。
她不依:“有老婆也可以交朋友呀,人家又不是要做壞事。”
“哈哈你就是要做壞事。”
幾個男人調侃她。被美女大腿貼着的霍泉則只笑不語,視線不曾挪動過。
某同伴對美女嘴不留情:“算了吧,憑你這條件?就算泉哥無結婚,也看不上你。”
大家一起鬨笑。
從事啤酒兜售,被男人拿來開玩笑乃至吃豆腐都是家常便飯,美女們早就煉出金剛心。
不過來這地方消費的,一般會捧她們,像這種不給面子的還是少見。
加上相中的帥哥一直沒表態,美女乾笑幾聲,沒意思地走了。
同伴就此開了話頭,談論起各色女人,說來說去最後捧了霍泉一把,贊他眼光最毒,話裡全是羨慕與佩服。
霍泉仍以笑迴應,並不多說。
有人忽問:“泉哥這麼博愛,阿嫂也不生氣啊?”
才問完,那人就在桌底下被人狠踢一腳。他頓悟,馬上叫着喊着碰杯喝酒,以試圖抹掉剛纔的出言不遜。
鬧鬧哄哄喝了一輪,倒是霍泉主動將話題扯回來,施施然道:“有些人對你死心塌地,你就算做了再過火再過分的事,她都會原諒你,不追究。”
同伴們齊齊向他舉杯:“泉哥馭妻有術!”
他們一幫男人嗓門大又不忌違,對面桌的程心與郭宰一字不差地都聽見了。
程心認爲他在說向雪曼,郭宰則認爲他在說程心。無它,程心早幾年不就撤銷了對他的控告嗎?試問會因爲小妹受了氣而替她出頭找老師算賬的程心,卻放過想強/暴自己的霍泉,那是多大的寬容?基於多大的感情?
明明當年將霍泉治住了,今日就不會有他的存在。
而至今,程心未向他解釋過當年爲什麼要撤訴。
郭宰擡手招呼服務員,“買單打包。”
程心看他,見他臉色暗沉,便也不說話了。
倆人拎着打包盒離去,身後霍泉那桌人仍在大聲說大聲笑。
郭宰原本計劃送程心回去北苑,她卻說:“我去你家。”
霍泉出現之後,郭宰的心情就遭到破壞,而此刻的他最陰沉最令她憂心。
程心牽着他手,不時偷偷看他。
他微微垂眼,氣息平穩,面無表情。
程心覺得要說些什麼。
斟酌過後,她說:“他現在是省城建設局的領導。東澳城的項目都要他審批。”
以爲郭宰會“哦”一聲了事,誰知他問:“他不是羅湖海關的?”
“好像前年夏天換了工作。”程心說。
前年夏天,前年夏天他高考完後去省城找程心,用她的手機給霍泉打了個電話示威。
如此推算,呵。
郭宰不再說話了。
程心搖搖他手臂:“你還有什麼要問?”
“無了。”郭宰說,“日不講人夜不講鬼,我們不要再提他。”
程心:“……好。”
到了他家,程心重新沖涼,穿了他的T恤當睡裙,上牀睡覺。郭宰說要回復客戶郵件,還要忙一陣子。
半夜不知幾點,程心輾轉半醒,手往旁邊攬,落了空。
她睜開雙眼,醒透。
郭宰房間的兒童牀早就換了一張雙人大牀,每逢兩人共眠,他總會靠着她,伸手可及。
程心坐起來,適應完房內的暗光後找了圈,不見他。
她摸自己手機,卻摸到他的。看了下時間,凌晨兩點。
她赤腳下地,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往樓下去。
樓梯一片黑暗,她一級級往下走,到了客廳,細看一圈仍不見人。
但聞到煙味。
程心扶着牆走到客廳門口,往外看,見天井那棵花樹下一個人影坐在陳年藤椅上,亮着一點微弱的星火紅光。
郭宰說過,那棵樹是紫荊花樹。香港特區確定了區旗之後,郭父郭母和他一起種的。
天井能看見夜空,或許有月亮,不知在哪個方向,只知夜空被它照亮,發着暗藍的光。
郭宰赤着上身,坐那裡靜靜抽菸。見她出現,他的臉轉了過來,眼神不清不明。
“大俠。”程心走過去,啞啞喚了他一聲。
郭宰將煙掐滅扔地上,朝她伸手。
程心把手遞給他,任他輕輕一拉,穩穩地側身坐進他懷裡。
他身上的煙味很濃,地上不止一個菸頭。換作平日,她會拿肺癌咽喉癌去嚇唬他。
但今日程心只問:“睡不着?”
“唔。”郭宰淺淺應了聲,手搭住她肩膀,往下捋她微涼的手臂。
程心的頭靠在他肩枕上,另一邊手臂貼着他光潔的胸膛,問:“什麼時候回執大?”
“後天。”
“考試都複習了?”
“嗯。”
“今年還能拿獎學金麼?”
去年他拿了學院的二等獎獎學金。
“不知道。”
他說話無神,心不在焉。程心拿手撫他的臉,指尖在他下巴的胡茬上輕磨,問:“還在爲宵夜的事不高興?”
郭宰下巴動了動,說:“不是。”說了沒一會,反悔,又道:“有一點。”
程心擡起頭看他。
兩人目光對視,氣息互通。光線太暗,各自看不透對方眼裡的細碎念頭。
郭宰忽問:“你和霍泉認識了多久?”
程心撫他臉的手輕輕滑落到他身上,他赤着的胸膛皮膚表面有點涼,細摸會感受出溫度。
“我……6歲時認識的。”她小聲說。
6歲的時候,阿爸阿媽跑完路回來,姑姐就搬走了。與姑姐生活了兩年的程心很想念她,姑姐也捨不得這小侄女。平日不用上班,通個電話打個招呼,姑姐就會來接她出去玩。
那時候姑姐正與未來姑丈拍拖,姑姐時常帶她去他家。
未來姑丈是小學老師,霍泉自小去他家補習,一直到高中也是。
郭宰在心裡數了數,她6歲時,他才3歲,可不是還在穿開襠褲麼。
他喉結無聲滑動:“你們經常一起玩?”
程心:“嗯。”
郭宰笑笑:“都玩什麼的?”
程心隨口道:“就小孩子玩的遊戲。幼稚無聊的那些。”
安靜了半分,郭宰又問:“你們感情很好?”
程心微愣:“什麼感情?”
郭宰沒回話,暗示什麼似的。
程心被他的沉默惹來了脾氣,她微怒道:“一個6歲的孩子能有什麼感情?不過小時候的一個玩伴,一個月不見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的人,你想去哪了!”
郭宰:“那你什麼時候和他反臉的?”
“不記得了!”程心負氣地說,消極又逃避。
“你這麼激動做什麼。”郭宰平靜問。
“我哪有激動?”程心沉聲否認,可能認爲自己說的有點假,又忙道:“我只是覺得你想去無邊無際的地方,多餘了。”
“是嗎?”
“是!”
“你跟他經常發短信打電話。”
這陳述句沒有令程心感到意外。她的手機偶爾會留下與霍泉聯繫的痕跡,郭宰會看見不出爲奇。只是他從來不問。
程心說:“我以爲你不會問。”
郭宰看着她。
她說:“剛纔講過了,他是建設局的領導,我再討厭他,也要爲公司着想,不能得罪他是不是。他平日會發些短信來,如果你想看,以後我全都不刪。”
郭宰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問了另一個問題:“他爲什麼追着你不放?”
“我怎麼知道?”程心恥笑出聲,頓頓又說:“他可能就是那種人,拈花惹草成性。就算不是我,換別人,他不到手也同樣會不罷休。在大排檔你不也聽見他們的對話嗎?”
郭宰又沉默了。
程心動了動身,展開一條腿,從側坐改成跨坐在他身上,與他正對正面對面,雙手捧着他臉說:“別再多想好不好?爲他不高興,不值得。”
郭宰與她四目相對,神情茫然,仍是無話。
程心托起他下巴,一字一句道:“我和霍泉無瓜無葛,我對你一心一意,聽見了嗎?”
郭宰受到觸動,張張脣,卻沒發出聲音。
有些事不是沒問題,只是他不敢追問細問,怕問了她會生氣,而她生氣像驗證了什麼一樣。
例如她剛纔的激動。
他願意相信她對他一心一意,可某種苛刻的容不下一粒沙的情緒又隱隱作怪。
總覺得哪裡不對,總覺得欠缺了什麼。
不夠踏實,不夠完滿。
還差一點。
“你不信?”程心皺眉問。
郭宰:“信。”
他垂着眼簾,聲音低弱。那模樣,猶如滿腹委屈卻不敢申訴一樣,可憐又聽話。
程心的心一下子軟成一灘水。
他再多疑,也情有可願,誰讓那個霍泉突然跳出來搗亂?
不怪郭宰,要怪就怪霍泉。
程心用手指勾勾郭宰的下巴,他依然垂目,不看她。眼簾半合的男人,沉靜無奈,任人拿捏。
她不禁傾身往前,低頭在他脣上印下一吻,完了問:“真信假信?”
那吻很淺,淺得郭宰尚未嘗清味道就沒了。
他不知怎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程心又印一吻,又問:“真信假信?”
郭宰搖頭。
她再吻,再問。郭宰依舊搖頭。
程心準備再再一吻,郭宰的眼簾也掀起了,視線投在她脣部的位置。
誰知中途程心頓住動作,拍着他肩頭啞笑,揭穿:“你就裝吧。”
郭宰:“……”
他雙手按住她後背,往內一收,她整個人撲進他懷裡。下一秒,輪到他主動索吻。
進程中,
“真信,假信……”
“……真信……”
“真……”
“真!”
……
都這樣了,還有什麼不信。她是他的,全副身心。
這是他打從根底探索出來的認知。
這個夜晚本來悶悶不樂,胸口鬱結,說不定會一夜難眠。
可最後變得即興高興,極之盡興。
作者有話要說:
222章那裡,將三年級改回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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