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趕到現場後,看郭宰臉上掛了彩,當場就沒心情管阿爸阿媽了。
她檢查他的傷勢,一邊低聲責備:“他們要打就由得他們,你以爲他們不會痛不會累?痛了累了就會停手。需要你蠢兮兮的去中間攔嗎?不打你打誰!”
郭宰理解她替自己焦心,所以沒作聲反駁。心裡卻想,話是這樣講,但當時的情況誰能袖手旁觀?換作是她,她肯定也衝上去攔,然後捱打的拳數只會比他更多。
這麼一想,他更慶幸她當時不在現場。
程心見他不回話,心裡更氣,故意說:“我跟你講過我是顏狗吧,你現在跟毀容無異,所以我決定拋棄你!”
郭宰愣愣,又聞她道:“一分鐘!”
郭宰“撲”地笑了出聲。
“笑?笑?笑你個頭!”程心拿手指惡狠狠地懟郭宰腫了的臉。
郭宰見她手上抹了藥膏,忙道:“程姨幫我塗過藥了。”
“多塗一次會死啊!”程心兇他。
他:“……”
一聲不哼乖乖被塗。
程心將他的臉裡裡外外有傷沒傷的都塗了一遍後,捏着他下巴左右兩邊扭他的臉,好端端一副皮相,眼青了,臉腫了,一字個——醜!
兩個字——滑稽!
她咬住內腮,強忍着不笑。
“其實我這兩拳捱得值,”郭宰湊到她耳邊小小聲說,“程姨好像接受我了。”
程心:“……什麼啊,她無不接受你。”
“別騙我了。不過現在好了。”
程心看看坐在對面的阿爸阿媽,心想,因禍得福麼?
對面,阿媽幫阿爸做着同樣的塗藥工作。阿爸臉上的傷勢比郭宰嚴重多了,又淤又黑,看着腫得有點像豬頭。
阿媽的臉比他的更黑,看阿爸的眼神也又氣又怨,外人不懂內情的,會以爲她是將阿爸打成這麼傷的兇徒。
“嘶——嘶————你輕點力得不得!”阿爸歪着頭低叫。
幫他上藥的阿媽置若罔聞,她塗滿藥膏的手彷彿懷有六指神功,在阿爸的傷患上一按一壓,都用力得阿爸吃痛。
“你想痛死我就直講,不需要這樣虐待我!”阿爸受不了。
“你再出聲,我一坨藥膏堵你嘴裡。”阿媽面無表情說。
阿爸住聲了。
偏廳那邊有另一隻“豬頭”,大妹一幫他處理完傷勢,他就站起來說要走。
並對客廳的阿爸放言:“程偉你等着收律師信,打架傷人,少不了你!”
阿爸騰地站起來應戰:“就你有律師?你也等着吧!”
“行,看誰最後坐監!”夏飛轉身大步大步往門口走。
阿媽扔下阿爸追過去,懇求:“少東,不要報警,不要報警。”
夏飛停下來回頭看她:“他那樣兇你,又把我打成這樣,我有不報警的理由嗎?他該吃些苦頭受些教訓!”
阿媽聽不進耳,只管好聲求着:“他,他也受傷了啊。他不是有心的。”
夏飛咬咬牙,“你看他不像有心?阿秀,你真的很偏心!”
阿媽:“他有錯,他有錯,但是能不能大事化小?我們賠醫藥費,多少都行。”
夏飛認清阿媽的立場了,氣道:“錢我大把,不稀罕!”
“那怎麼樣才能不報警?”程心走了過來加入論戰。
“怎麼樣都不行。”夏飛冷然道。
“你們求他做什麼!”阿爸跳起來,“他無動手嗎?我無受傷嗎?他要報警就報警,我不怕!”
“你不要吵了!”阿媽衝他低喝。
大妹在阿爸那邊哄着,“阿爸你受了傷,不要管了,等阿媽和大姐處理吧。”
老婆女兒都圍着他轉,這程偉也太好命了。夏飛看不過眼,索性不看,走。
“夏先生。”郭宰上前喊他,說:“夏先生考慮清楚再決定報不報警吧。剛纔那架,是你先動手的。”
平平穩穩的一句話,聽得原本不打算迴應的夏飛停了下來。
他看向郭宰,凝眉說:“郭宰,你應該做個懂是非黑白的人。”
郭宰笑笑,“我懂。”
“那最好。”夏飛沒耐性再逗留,扔下三個字後真走了。
阿媽發愁,怕事情鬧大對阿爸不利。
阿爸不以爲然,有恃無恐地吼道:“你怕什麼,這裡是我們的主場,我現在就給桂江法務部打電話!”
他煞有介事地掏手機,阿媽沒好氣,沒眼看,轉身上樓了。
她氣在心頭,步伐踩得特別重,一下下重重地踩在阿爸頭上一樣。阿爸硬犟着,舉着手機走出去花園,沒哄阿媽的打算。
客廳剩下程心郭宰與大妹,無語的安靜。
程心從省城回來開了一個多小時車,躁,累,餓,煩了。
她揮揮手號召:“不管了,走,先去補吃中午飯。”
大妹說:“我不去了。”
程心:“你不餓嗎?”
“餓啊,不過我想陪陪阿媽。”
“……我給你打包回來。”
“嗯。”
郭宰隨程心出去,經過花園時與阿爸打了個手勢才走。
雖然程心嘴裡說不管,可郭宰看得出她心裡依然在惦記父母的事,悶悶不樂的。
他拍拍她肩膀,程心瞥眼過去,見他將手機遞到自己面前。
“咩?”
“你看看。”
他操作着,翻出一段視頻。
程心不明所以,隨後發現這原來是夏飛與阿爸衝突初始時的視頻錄像,從兩人針鋒相對互懟至夏飛朝阿爸出手的短短十來秒時間。視頻沒有消音,裡面傳出來激烈的爭吵聲完美還原了當時的現場狀況。
程心瞪瞪眼,把手機接過去重新翻看。
翻看三遍後她看出來了,果真是夏飛先動手的。
程心驚喜了,問郭宰:“你剛纔爲什麼不拿出來?”
郭宰:“我怕拿出來會被他搶。”
程心好笑:“你行啊你,那時候居然還有心情拍視頻。”
郭宰臉露無辜:“是你叫我拍下一些片段留給你看,我才隨時拿起來拍,拍了好幾段,無料到會拍下這個鏡頭。”
他在鏡頭裡見到夏飛動手,就來不及再拍,立即衝過去了。
程心先前心煩意躁,早忘了自己有這麼吩咐過:“我有叫你偷拍嗎?”
“有!”
這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幫阿爸阿媽解困。
程心把手機還給郭宰,笑眯眯說:“去吃飯,吃完回來再告訴他們。”
“你話事。”郭宰騎上摩托車,將頭盔遞給她,“上來,帶你兜風。”
程心:“哇哈,這摩托車原來是你的,什麼時候買的?”
摩托車是300CC的跑車款,全黑色,獵豹一樣,有型有格。
“關峰的。”郭宰說,“我問他借,不然趕不及。”
程心問:“只有一個頭盔嗎?”
郭宰點頭,“給你用。”
“那不行,太危險。”程心不依。
郭宰擰眉:“怕什麼,快上來。”
“不行,會死人的。”
“我開慢點。”
“你不撞人,不代表不會被人撞。”
“……”
程心將他上下掃了眼,T恤加短褲,休閒清涼,青春活力。
可是……
她說:“改天你準備兩個頭盔,換一身機車皮衣,戴個黑超,我就跟你‘今生無悔’。”
說完去車庫取車。
郭宰懵在原地,反應過來後朝她背影喊:“一言爲定!”
別墅內二樓主人房。
大妹敲了幾次門,阿媽纔出來應。
“怎了?”她心情不佳,語氣也不甚好。眼裡有溼意,鼻尖也泛紅,似哭過。
大妹沒回答,往前一步雙臂輕輕圈住阿媽。
毫無預兆的,阿媽愣住了。
比阿媽高半個頭的大妹很自然地摟着她,雙手在她後背緩緩上下順捋,小聲說:“不要傷心了。”
大姐離開東澳城時被她撞見了,她追問發生了什麼要趕回家,大姐猶豫了一瞬,把事情告訴了她。
高速上,大姐將阿爸阿媽之前鬧離婚的事也提了提。
她在車上就問:“天啊,那你有無安慰阿媽?”
大姐說:“安慰什麼?他們自找的。況且最後不是相安無事了麼。”
她:“……”
如果阿爸阿媽鬧離婚時她在場,她一定會安慰阿媽,也會安慰阿爸。
被女兒摟着的阿媽茫茫然,心頭乍熱乍熱的,一下子更加想哭了。
她拿手按住鼻腳吸了吸,好一會才止住哭意,再細細拍拍大妹的胳膊,帶她進房關上了門。
兩母女坐到牀邊,阿媽問:“你阿爸還在打電話?”
大妹點點頭。
阿媽起身走去窗邊,掀開窗簾往下看,見阿爸在花園舉着手機,嘴巴不停張合,人蹲着。
“阿媽,阿爸跟那個叔叔怎麼打起來的?”身後次女問。
阿媽放下窗簾,背對次女無聲籲口氣,簡單地將經過說了一遍。
大妹很驚訝,“你以前跟那個叔叔拍過拖?”
阿媽沒出聲,似乎在遲疑要不要跟女兒聊以往的事。
大妹也沒追問,靜靜等着,等到阿媽再度開口:“拍過三四個月吧。”
那時候阿媽未夠16歲,和姨媽組隊去恩城打工,賺錢回家幫養阿姨與小舅。恩城離這裡在那個年代至少要坐車六七個小時,人生地不熟,兩個年輕女孩說不害怕是假的。幸好有伴,又是親姐妹,互相扶持照顧,一路磕磕碰碰在異鄉適應下來,在繡花廠找到一份工作。
沒多久,外婆將姨媽召了回家相親,說有媒人給介紹了個香港客,即大姨丈。姨媽跟阿媽說過幾天就回來,阿媽也以爲是。誰知姨媽這一回去就不來了,說要準備結婚。
剩下阿媽一人在恩城,原本才稍稍安定的心又惶惶然了。她努力工作,想着趕緊賺夠錢就回家去,不要一個人在外面流浪。
後來廠長見她繡花功夫了得,又勤奮,便提升她做師傅,負責培訓新招的女工。
夏飛是繡花廠的少東,平日無事會進廠溜達瞎逛。廠長向他介紹新晉升上來的師傅,他一眼相中了阿媽,開始有意無意的親近她。
阿媽少女情懷,少東又年輕英俊,孤身在外的她很輕易地心絃被撩動了。
她往家裡給姨媽寫信,含蓄地說繡花廠的少東對她“挺照顧”,她很感激。
那封信寄出沒幾天,夏飛就跟她說,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是她的男朋友。
阿媽懵懵懂懂,感覺心裡有異樣的踏實與愉快,看來以後就算一個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再孤單了。
工廠裡的女工無不羨慕她,圍着她說飛上枝頭了,以後是不是要隨少東一家出國?
阿媽沒想得這麼長遠,腦袋只有飄飄然的暈昏。
大概三四個月後,夏飛要跟她分手。理由是他父母反對。阿媽沒接受過來,工廠裡就有人告訴她少東去香港讀書了,而且東主安排了香港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女生和他相親。
猝不及防地,阿媽由全廠羨慕的對象變成同情的對象。
過了好幾天,阿媽纔將事情想明白,接着鋪天蓋地地哭,眼淚一串一串地淌。
她是真的喜歡他啊。
可她根本聯繫不上他了。他從她日復一日的繡花日子裡憑空消失了。
她除了無能爲力,就剩呼天叫地不應。
阿媽心灰意冷,向廠長提出請辭。廠長惜她的才,更同情她的遭遇,一邊安慰一邊保證漲工錢,百般好話將她留了下來。
她往家裡寫信時,只提自己漲工錢了,不曾提過與少東的事。
繡花廠的生意非常好,要擴建廠房,阿爸是施工隊成員。施工隊有三十來人,工廠承包伙食,將他們統一安排到廠區食堂與女工們一起用餐。
阿爸吃完飯去洗飯盒,水龍頭開得太猛,接水角度一不留神,把水花濺到隔壁去了,隔壁驚慌地低“啊”了聲。
阿爸連忙道歉,阿媽拿手擦臉上的水跡,擦完後放下手,不滿地瞪他。
那一瞪後,阿爸各種追求,也不知怎的,阿媽接受了。
與阿爸的熱情相比,阿媽表現總是冷冷淡淡,還愛說刻薄的話,彷彿那樣子她會安全一些。
阿爸說要和她結婚,說要存錢起屋做兩個人的家,然後他負責賺錢養家,她負責在家照顧孩子,錢都歸她管,總之就不需要她到處奔波謀生。她沒什麼意見,反正她一個繡花女工,他一個地盤男工,挺配的。
某個夏日,夏飛從香港回來了,說是學校放假。他很快知道阿媽和阿爸的事,突然就不樂意了,死纏爛打求阿媽複合。
還答應帶她隨家人去芝加哥定居。
阿媽不敢信他了,也不敢把事告訴阿爸。可阿爸還是從哪裡聽見了,不管不顧直搗繡花廠的辦公室翻出夏飛將他揍了一頓。
阿爸被解僱了,近半年的工錢全部被扣,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分分鐘被捉去坐牢。
他臨走前留了封信給阿媽,意思是認爲她喜歡的是夏飛不是他,他不攔她幸福。
阿媽失眠了幾個夜晚,比被夏飛分手時還難熬,甚至連繡花都出錯。
她那段日子瘦了許多。
最後最後,她決定辭職,離開恩城去找阿爸,給自己的理由是——他因爲她打了夏飛,沒了半年工錢,不論她與他什麼關係,她得把錢補償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
權當阿爸阿媽的小番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