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門“嘭”一聲被阿爸從裡面關上後,程心才從天井進屋。她扶外婆坐下,拿手捋她後背,幫她順氣。
阿姨問她:“你阿爸自己過來的?”
程心:“我在路口就撞見他了。”
阿姨不再說話。
外婆捏緊程心的手問:“心心,假如你阿爸真的在外面有二奶有兒子,怎麼辦?”
程心想,還能怎麼辦,就十個字——離婚分家身,快刀砍亂麻。
但她沒敢直說,折衷道:“看情況吧。”
外婆:“……”
安靜了一會,外婆重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阿秀脾氣特別倔,這一次阿偉未必哄得了她。”
言語中透露了她選擇相信阿爸的意味。
客廳在座三人,估計就外婆最不希望看到他倆離婚收場。
房間內。
阿媽抓過掛在衣櫃門上的衣服,一手扔向阿爸。阿爸不躲不擋,任衣服打臉上,跌落地面。
阿媽沒有因此解氣,反而更氣,將雙手能及的小東西全抄過來當武器,一樣樣扔過去。
阿爸站在原地,任她扔個夠。有些“武器”中有兩三本雜誌,其中一本里面夾着一個指甲鉗,阿媽不知道,一扔過去,小小的指甲鉗像子彈一樣,飛出來砸到阿爸的額頭上,鋒利的鉗刀刮破了他的皮膚。
阿爸伸手摸疼痛處,摸到一點紅色的稠溼。他不甚在意,中招時連哼都沒哼一聲,阿媽卻因此住了手。
氣氛終於平靜下來。
阿爸沒急着說話,他從褲兜掏出手機,遞向阿媽,看着她說:“我手機壞了,昨天充了一晚電都開不了機。我不是存心關機不接你電話的。”
他的手機是舊式按鍵款,灰綠色的屏幕沒有任何內容與光度。
阿媽不與他對視,視線掃過他額頭傷口時,又匆匆移開。
阿爸將手機放到一旁的椅子上,鄭重地說:“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跟我有無半點瓜葛,真的。”
阿媽盯着那部被放下的手機,終於開聲:“有人看見你跟她拉扯,不單止,她還叫你‘偉哥’是不是?”
一個陌生女人拖着孩子,可憐楚楚地拉着自己的丈夫叫X哥X哥,阿媽光是想象那情景就已經難以接受。何況從旁人口中聽說時,更理智不容。
阿爸:“那是我以前一箇舊識,就很普通的朋友……”
“既然是普通朋友,”阿媽打斷他,質問:“爲什麼不介紹給我認識?”
阿爸霎時說不出話,阿媽從中肯定了什麼似的,冷笑:“以前一箇舊識,哪裡的舊識啊?西安的嗎?聽講那女人講普通話的。”
阿爸神情不太自然,吱唔:“是……”
“死程偉!”阿媽登時憤然,朝他怒喝:“所以你還有臉講你跟她無瓜葛?!”
阿爸理解不了阿媽這是什麼邏輯,忙着走過去。
“你別過來!”阿媽喝住他。
阿爸頭痛,求着:“我要怎樣做你才能相信?”
阿媽搖頭,眼裡有執意的決絕。
這動作眼神,把阿爸惹火了。他一心一意來溝通解釋,阿媽卻這副拒絕的姿態,彷彿早已將他定罪,彷彿他無藥可救。
他本來就委屈,屈了一夜的氣當下變成怒氣,說話聲也變得暴躁:“我明天就拉那男孩子去驗DNA,這樣你能信了嗎!”
阿媽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愣了。
阿爸像被拔走閥門的煤氣瓶,繼續放兇:“我是你老公,天天跟你睡同一張牀,我到底有無隱瞞你什麼,你無感覺的嗎?外人在你面前加鹽加醋幾句,你就質疑我,還收拾行李回孃家,你有無想過靜下心聽我解釋?你這樣子,以爲我不會心寒?!”
阿爸最近好幾年都沒這樣兇過了,尤其阿媽做完手術後,凡事能讓的他都讓着她,能忍的也忍,漸漸縱容之下,在家裡,她比他還要兇還要惡。
眼下他恢復以往的強勢,阿媽感覺自己不再被他包容,眼睛驟然就紅了。
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哽咽,朝阿爸發狠:“是你對不住我在先!”
“我哪裡對不住你!”
“問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事就講出來,別收收藏藏!”
倆人相互瞪視對峙,都覺得自己是最委屈最無辜的一方。
阿爸要急一些,催道:“你講啊!”
阿媽哽着一口氣,豁出去般:“好,那我問你,你在西安五年都做過什麼?”
西安,這個扯得有點遠,無論時間抑或空間。阿爸費了幾秒才明白阿媽的意思,好笑:“我在西安除了工作賺錢,還能做什麼?”
阿媽:“還能養二奶!”
阿爸的腦袋“轟”一聲,隨即空白。
若果可以,他能懵上半天,可他必須要問清楚阿媽,她這句話究竟什麼意思!
他逼自己緩過神,質問:“你知道你剛纔在講什麼嗎?敢不敢再講一次?”
阿媽理直氣壯:“我話你在西安養二奶!”
“含血噴人!”阿爸盛怒,當場反駁:“無中生有!”
阿媽表情有點猙獰,恥笑:“無中生有?你怎麼不講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阿爸:“你聽誰講?又哪裡聽來的!”
阿媽盯着他不出聲,眼裡有明顯的溼意。爭吵的原因,她一張臉憋得發紅,胸膛微微起伏。
“我問你話!”阿爸兇她。
“你等着!”阿媽轉身去衣櫃,拉開櫃門,伸手往裡面翻什麼。
阿爸這時有些慌亂了,以爲她要收拾行李走人,就像昨晚在家裡一樣。
昨晚他回到家時,她已經收拾好行李要走,他不讓,她反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愣傻了,眼光光看着她走,忘了去攔。
現在縱使憤怒,但不能再次放走老婆的意識最爲強烈,他上前拉她,急問:“你做什麼,不要收拾東西……”
阿媽甩開他,繼續埋身衣櫃尋找什麼。不一會,她翻出一個黃褐色的信封。
阿爸不知道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只好堵着門口的方向,一時掃兩眼她手上正在拆的信封,一時又審度她的臉容,留意她的情緒變化。
黃褐色信封被拆開後,裡面又有一個對摺的白信封,阿媽將它展開,從白信封裡抽出一張方方正正的白紙片。
她將紙片反過來,呈現阿爸眼前,冷聲問:“ 裡面的男人,是你嗎?”
阿爸糊塗了,往後仰仰腦袋,定神眯眼看阿媽手上的紙片。
那其實是一張舊照片,原是彩色,可因年代久遠保存不當,早已發黃得厲害。照片裡有兩個人,一個男人背手而立,身後狀似施工地盤,有水泥砂石徹出來的半層建築。他穿着看不出本色的帶領恤衫與長西褲,眼淺淺地笑,模樣裝扮在如今看來,老土落伍,卻難掩他五官的清俊。
而他旁邊,是個穿長裙子的女人,女人扎着麻花辮,低着下巴,羞澀地看着鏡頭抿嘴笑。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同樣年輕,並肩而立。
仔細看了一會兒功夫,阿爸才認出照片中的男人就是他自己,當年在西安打工的自己。至於那個女的……
他又看了半天,認出來了。
“這照片怎麼來的?”阿爸意外地問。
阿爸看照片的時候,阿媽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反應。她不答反問:“這女的是不是昨天去桂江找你的那位?”
阿爸怔了怔,說了個“是”字。
阿媽臉色僵白,襯得眼眶更紅,她再問:“這女的當年一直住在你們施工隊裡是不是?”
阿爸:“是,她在隊裡幫忙煮飯洗衣……”
“像個老婆一樣照顧你是不是?”阿媽打斷他,這樣問。
阿爸:“什麼?”
阿媽將照片放他眼前揚了揚,咬牙:“我問,她是不是像老婆一樣服侍你!”
阿爸明白了,驚愕地看着阿媽。阿媽雙眼通紅,眼角溢着淚珠,眼神又怨又恨。
他莫名焦躁,“講去哪了!”
見阿媽捏着白信封的手捏得指尖發白,他忽地來了想法,冷不防伸手過去,扼住阿媽的手腕,微微施力。阿媽猝不及防,手腕吃痛,捏信的手自然鬆了。
阿爸順勢將信封奪過去。
阿媽急了,擡手去搶。可阿爸舉高了雙手,她夠不着。
“還給我!死程偉快你還給我!”
任她怎樣跳怎樣攀,阿爸置之不理,手撕信封,抽出裡面另外兩張照片與一張信紙。
兩張照片同樣是他與那女的做主角。一張是他和那女的半蹲在工地,背對鏡頭,兩個腦袋捱得有點近,狀似在說着什麼親密話。另一張在飯桌上,旁邊有其他人,那女的挨着他坐,笑意盈盈地往他的碗裡夾菜。
阿爸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從來不記得自己拍過這些照片。
阿媽仍在跟前搗亂,他用手臂圈過她的腰,一收一箍,將掙扎的她制服。之後單手揚開那張泛黃的信紙,一目十行——
阮小姐,我是你丈夫施工隊的工人之一,你的丈夫程偉非常無良,拖欠我們超過半年的工資!慘無人道!而他本人在工地吃好用好養二奶!人神共憤!
……
信寫得很長,將阿爸在西安工作時的情景描繪得很細微,以至於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身邊人寫的。信裡充斥了對他的控訴,並表明要以“告密”的方式報復。信中白紙黑字勸阿媽與他離婚,離開他這個黑心包工頭負心漢。
阿爸咬着後牙將信讀完,信上沒有留落款人,只留了落款時間:1988年7月。
距今2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