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跑馬地同福樓A座8樓C。
郭父穿着背心與大褲叉,踢着拖鞋敲兒子的房門,叫:“宰仔啊,起身吃午飯了。宰仔,宰仔??”
躺在客廳沙發看電視的蘭姐喝道:“叫叫叫,吵死人了!他聾的嗎!”
郭父回頭嘿嘿笑,“這兩天他陪李嘉仟出院,累嘛,怕他還在睡不知醒。”
蘭姐嗤了聲笑,“人家出院有司機和護士陪同,他出過什麼力?木頭一樣站在旁邊鼓掌加油嗎?還累累累,我看電視累過他!”
郭父嘿嘿地笑,不說話了。
正巧房門有動靜,郭宰開門了。
他的頭髮近一個多月沒有打理,又長又亂糟糟,擋住了眼睛,身上與郭父一樣套背心與大褲叉,只是同樣的衣着,郭父出來的是市井阿伯的味道,他出來的是散漫頹廢的痞氣,有幾分舊時古惑仔的體感。
郭父見他臉色極差,皺眉問:“昨晚做賊?睡到現在還死氣沉沉樣。”
郭宰沒出聲,郭父也不過嘴碎而已,隨便吩咐幾句就回廚房忙了。
郭宰木着臉去洗漱,吃飯期間一如既往的安靜,三人飯桌上話最多的依然是郭父。
他邊吃飯邊說:“李嘉仟出院後你多陪她兩天再走,反正放暑假你大把時間。千萬不要像上次那樣一個轉身就回鄉下,一聲招呼都不打,無來規矩,落人話柄……今早她有無找你?”
郭宰極輕微地搖搖頭。
郭父說:“會不會找過但你未睡醒所以不知道?有無查過手機啊?”
郭宰又微微搖頭。
郭父說:“搖什麼頭?無查過還是查過無聯繫?”
郭宰還是幅度極小地搖頭。
郭父:“十問九不答,啞的?!”
郭宰這回連頭都不搖了。
郭父被兒子的消極模樣惹氣了,命令:“既然她不找你,那你下午跟我去看鋪!”
吃過午飯,郭父等蘭姐午睡後拎着兒子去喜帖鋪。
路上遇見熟人,對方對他身邊的兒子誇讚了一番。
“你兒子嗎?很高大很靚仔喔,似足你後生時。”
郭父呵呵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反問人家吃過飯了沒。
待熟人走遠了,他回頭罵兒子:“衰仔!整日頭低低有錢撿?人家贊你你不會回兩句多謝?知道剛纔那個是誰嗎!衰仔!”
郭宰毫無反應。
喜蘭印刷在嘉華酒樓車庫開鋪,門一開,酒店採購部就打電話來催交貨。
郭父態度極好地答應,掛線後喚兒子幫忙上機印刷。
郭宰自開傢俱廠後就沒有來過喜帖鋪幫忙,加上神不守舍,出現了幾次操作失誤,廢了幾疊印刷紙。
郭父瞪眉突眼地罵他,罵了幾次不見效果,他唯有嚇唬:“你浪費我的紙就算了,你千萬不要懵懵蔽蔽地把手塞進機器搞出人命!”
郭宰表情麻木地看看父親,看得郭父心裡一個咯噔,連忙雙手將兒子推到角落坐下,又惱又無奈說:“得了得了,我怕你了,這粗重功夫不勞駕你大人了,坐吧坐吧,我供着你。”
郭宰就當真坐着,不動了。
印刷機器啓動,運作的聲音並不大,有着節奏與效率,一張張成品請帖印好出爐。
郭父將新帖子一疊疊放到郭宰旁邊的檯面上。
紅噹噹的請帖相當惹眼,剛出爐的油墨味也帶點甘香,郭宰看了眼,不自覺地伸手拿了一張翻來看。
請帖大紅燙金,帖面仍有餘溫,正楷繁體金字一個個端正清楚,帖上寫着誰與誰於某月某日嘉華酒樓舉辦婚禮,而一對新人姓郭姓程,帖尾落注爲“郭程聯姻”。
郭宰眼神晃了晃,再次將請帖內容看了一遍後,連日來死死憋着憋着的情緒一下子上來了。
他突然哀嚎了一聲。
像是什麼崩潰的巨響,又沉又緊,令人聽了心怯。
郭父望過來,見兒子屈着腰,頭埋得極低,雙手捧着一張喜帖,邊抖邊低嚎。
走近兩步,見兒子捧着的喜帖被大滴大滴打落的眼淚染溼。
郭父登時氣急敗壞,搶過郭宰手中的喜帖說:“我頂你個肺!這是人家結婚的喜帖啊!你居然捧着來哭?!真是大吉利是,被新人家屬知道的話還不咒死我們!以後不用做喜帖生意了!”
郭父處理掉那張報廢的喜帖,又連忙將郭宰身邊的全部挪走,之後纔回過神,驚訝地問兒子:“衰仔,你哭什麼?”
郭宰低着頭,無法看見他的哭相,他的哭聲並不清晰,啊啊嗚嗚的,像啞巴在嚎叫。而他身體抖得厲害,掉落的眼淚也一滴比一滴大。
郭父第一次見兒子這種哭相,有些慌亂,連續急問:“你是不是吃錯藥?”“是不是鬼上身?”“你正常點行不行?”
問了幾句沒回應,他也實在無話可問了,束手無策下索性回到機器前繼續工作,不過操作時不停扭頭看兒子。
結果他出事了,操作失誤傷了手指。
無聲痛哭的郭宰被郭父的慘叫驚醒了,他擡起頭,抹把淚馬上送渾手是血的郭父去醫院。
急診醫生幫郭父處理好傷口,叮囑未來一週不能操勞。
在外面等候取藥時,郭父黑着臉鬧兒子:“你話你,男人老狗哭什麼?哭走財神爺之餘,將衰神都哭來了!正一衰仔!”
郭宰一直沒出聲,沉默着伴在父親左右,一雙眼眶有明顯哭過的紅痕,眼底也有淺淺的水意。
郭父自嘲:“外人不知道,還以爲你爲我這個阿爸受傷哭的。”
他看着兒子問:“你老實講,到底哭什麼?”
他語氣淡定了許多,也端出了父輩的嚴肅,郭宰心有愧疚,不再沉默以對了,淡淡地應了一聲“唔”。
郭父氣得差點跳起來:“唔什麼唔!給我開聲講話!”
郭宰張了張脣,嘗試去說,可喉嚨始終哽得厲害,什麼都說不出,他只得搖了搖頭。
郭父歪頭打量他。
自從一個多月前他沒有去醫院陪李嘉仟,接着又自行回了鄉下,再來香港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沒表情,沒話說,眼裡沒光,總是頭低低,了無生氣。
與先前的生龍活虎相比,現在的他說是行屍走肉也不爲過。
短短一個月時間變成這樣,關峰那邊又沒有提過工廠有困難,那可能性只有一個。
郭父問:“你是不是失戀?”
郭宰的身體僵了僵。
郭父馬上“呵”了聲,手指一下下地直戳兒子側額:“我頂你個肺!真是被你氣死,失個戀就哭成死老豆的樣子!”
郭父心想,怕且他死時,這衰仔都未必哭得這麼悽慘。
接着又問:“看你這死樣,肯定是她甩你的對不對?”
郭宰似乎仍在發僵狀態,沒點頭也沒搖頭。
郭父當他默認,說:“她爲什麼甩你?是不是見你在香港陪了李嘉仟幾日她就不高興亂髮脾氣了?是的話,這麼小氣的女人不要也罷!你哭個鬼!”
郭宰放在腿上的拳頭握了握,說:“她不是。”
見他終於能說句正常話,郭父放低音量好聲好氣求問:“那是因爲什麼?”
郭父並不喜歡程心,但不喜歡歸不喜歡,客觀來說程心是一個值得欣賞的女人,長得漂亮,工作能力強,膽子大,性情穩定,兒子娶她做老婆,沒虧的,以後生出來的孩子醜不到哪裡去,也蠢不到哪裡去。
再加上他看得出兒子是真心實意喜歡她的,那爲人父親,他盡人事去關心關心。
郭宰又啞了,一言不發。
郭父隱隱頭痛:“唉,我真是服了她,雞毛蒜皮的事也鬧分手,這麼小的氣度怎樣做總經理的?枉我還想勸你們明年結婚再過來香港生孩子,真是叼……衰仔,你有無打算把她哄回來?”
郭宰本來就不明亮的目光暗了下去。
“女人很容易哄的,多講幾句好話,凡事順着她就好了……”郭父正說着,前面護士叫他的名字取藥。
兒子不在狀態,他自行去取了,並聽護士講解怎麼吃怎麼吃。
搞定後,郭父拿着藥包招呼兒子回家。
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藥袋上的說明,身邊的兒子忽然問:“阿爸,蘭姐爲什麼不能生孩子?”
過了兩秒,郭父才反應過來,愣然地看向兒子:“爲什麼這樣問?”
郭宰垂下眼眉,沒有與父親對視。
郭父眨眨眼,冷不防地料想到什麼,追問:“是不是她也不能生?”
郭宰別開臉,抿緊脣往另一邊走。
郭父追上去,問了兩次“是不是”,郭宰全都不回答,咬着後牙槽往前走。
“你站住!”郭父用沒有受傷的手一把攔下他,扯着他進了一條沒有人的陰暗後巷。
“我問你是不是!”郭父氣沖沖質問兒子,兒子就是不說話。
先前兒子不說話,是失戀失落所致,現在兒子不說話,倒像是維護什麼,不願承認什麼。
郭父猜測到他的心思,更加憤怒:“你不要以爲你不承認就代表不是!那事情可大可小,一般女人不會拿來開玩笑的!”
郭宰聽了這話,眼睛立即就紅了溼了。
郭父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想起自己在鄉下酒店說的那番不孕不育的話,恨不得甩自己巴掌。
“叼老母,真是好的不靈衰的靈!都不知道前世得罪了誰,怎麼這輩子你和我都這樣撲街!”
郭父恨鐵不成鋼地拿手扇兒子腦袋。
郭宰眼裡盈滿淚水,郭父一扇他,眼淚就像崩了一樣巴拉拉往下直淌。
見兒子這樣,郭父不扇他了,說:“是她主動告訴你的嗎?還是你自己發現的?不過不管怎樣,早知道比遲知道要好!她那種情況,你不跟她熬是對的,熬不過熬不起,無什麼好留戀。現在街上無女人了嗎?大把機會!”
“你,你剛纔教我哄她的。”郭宰流着淚說。
郭父:“剛纔我不知道她不能生!”
郭宰下意識地搖頭,臉上全是淚。
郭父說:“你不要搖頭,我同你講,兩夫妻無孩子的話,感情不牢固的!所謂的兩個人,講到底就是兩個陌生人,好的時候糖癡豆,不好的時候水摻油,如果無個血脈維繫,分分鐘拆家!”
郭宰:“那你又跟她一起生活到現在,連阿媽都不要?!”
郭父怔愣了,意會過來“她”是誰後大聲駁回去:“我不是有你嗎!”
換郭宰怔愣,他看着父親啞言了半天,之後甩頭就走。
郭父在他身後追着說:“抑或你想學我?娶個不能生的,然後在外面找個能生的幫忙?與其這麼麻煩,倒不如直接娶個能生的……”
“你收聲!你垃圾!我不是!”郭宰回頭朝郭父怒吼。
郭父被吼住,站在原地瞪着兒子不會動了。
兒子大步大步往前走,絲毫沒有慢下來顧及他的意思,眨眼消失在巷子轉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