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最後一位成員在傍晚才和母親風塵僕僕趕來。
“哎媽呀,這累死我了,這熱死我了,你們,你們不熱的嗎?”
于丹丹邊撲衣襟邊擦額頭。她個子至少一米七,穿無袖T恤和超短熱褲,顯得手長腳長,皮膚也相當不錯,腦後一根大馬尾生動調皮,整個人看起來健康紮實。
她的上鋪舍友張陽哈哈樂:“學校裡樹多,室內也不算太熱啦。”
于丹丹站着就能與躺在上鋪的張陽平視,她斜眼她,難以置信道:“我的天,這還叫不熱?日子沒法過了!”
張陽又笑:“我發現你們挺喜歡把名字起成疊字的。靜靜,丹丹。”
一宿舍就有倆。
也躺牀上的程心來了一句:“還有安安,佳佳,團團,圓圓,盼盼,等等。”
于丹丹瞪眼,驚了:“我們宿舍有這麼多人嗎?”
程心:“不,那些是國寶的名字。”
于丹丹:“……”
“閨女,閨女啊,你媽我走了,剩下的事兒自己整,行就行,不行拉倒。”
於母從小陽臺出來,手裡拿着毛巾在擦。
于丹丹長臂一揮:“OK沒問題,你隨時滾吧!”
於母笑呵呵對其餘三位舍友說:“大家以後互相照顧,好壞住同一宿舍,自己人來的,千萬別打架啊。”
苦口婆心:“你們那小身板,打不過我閨女!”
就身材的長寬高來算,算起來確實如此。
三位舍友齊齊點頭,歡送於母離開。
于丹丹坐凳子上,張開一雙潔白長腿整理書包,她說:“你們別聽我媽的,她盡吹牛!我可是嬌滴滴的美少女,不動武!對了,我來得最晚,晚飯我請客賞面不?順便吹兩瓶啤酒解解氣。我坐的飛機晚點,操他媽的晚了三個小時,才賠兩百塊,買酒錢都不夠。”
一宿舍人本來就有意晚上聚餐聯絡感情,所以應承于丹丹之餘又告訴她餐費AA,她非要請客的話下一回吧。
開學日這天當晚,有自稱是00屆營銷2班班長的女生過來通知,明早8點在管院大樓1101號課室集中,嚴禁遲到。
翌日,程心和舍友依時簽到。
課室是大課室,來的是整個00屆的市場營銷專業學生。四個班共150多人。
輔導員在教臺上拿麥克風講話點名,差不多時帶全部新生去大禮堂出席開學典禮。
全校數千名本科新生和數千名碩士博士新生,以及外國留學生同步參與開學禮,各位執大人物輪流致辭,新生宣誓,唱校歌,黑壓壓一片在禮堂聽着指揮統一行動。
將近中午,典禮才結束。
下午同樣是班長大人過來通知領軍訓服。大一新生由後天開始軍訓,直至十一放假。
假後正式上課,人手一份課程表,還有選修課通知,說是要去機房上網選,要怎樣怎樣操作之類。
總之一堆事。
軍訓開始後每天早上七點集合,訓至中午,給一頓飯的時間,再集合,一直到傍晚六點,又給一頓飯的時間,晚上繼續,全天候不停。
執大校園綠樹成蔭,教官們生生不讓學生在樹蔭下集訓,統統趕至頭頂光脫脫的操場上曬九月烈日,人爲製造惡劣條件。
踏了一上午正步,短暫的休息時間,全部人坐地上歇息。
程心把軍帽摘下來,放在頸背上擋曬得皮膚刺痛的熾熱陽光,腦袋則幾乎低到胸口處。
坐她旁邊的張陽低聲說:“聽講隔壁的僑大不用軍訓,全國僅此一家。”
程心虛應了聲:“啊。”
張陽:“你知道軍訓是怎麼來的嗎?以前所有大學都不用軍訓的。”
程心有些心不在焉,沒注意聽,也沒搭腔。
張陽湊近她耳邊低語了一陣,再坐端正:“當時我才八歲吧,天天追看新聞報道瞭解最新動態,比看一般的電視有意思多了。”
程心不知道想到哪,喃喃說:“我也想看電視。”
軍訓這段時間最耗體力,也最不自由。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不是在集訓就是在集訓的路上,程心想擠點時間看兩眼電視新聞都難。
偏偏她又以爲執大應該有不少電視機,所以沒帶高一時買的全波段收音機。
執大電視機是有,主要集中在飯堂與各個學院的休閒活動室,可收看的頻道幾乎都是內地的,程心最想看的港臺新聞沒見過蹤影。
而那個時候的手機,和智能手機一比真的堪比磚頭。
於是乎,整段忙碌疲憊的軍訓時期,程心感覺與世隔絕,衰過在錦中。
唯一的信息來源,僅能靠週末與大妹通過電話獲取。
大妹在電話裡告訴她:“之前講符合四個條件就能留下,那四個條件出來了,我讀你聽。”
大妹特意拿筆記下的。
一是,在九七回歸後至終審法院宣判張氏案前,向入境處聲稱擁有居留權。
郭宰在迴歸之後第二天去入境處“自首”並提出申請居留權的,他符合。
二是,提出聲稱時申請人必須在香港。
郭宰也符合。
三是聲稱的對象必須是入境處處長。
這個基本上都是。
四是提出聲稱時,入境處必須存有有關記錄。
程心追問:“什麼有關記錄?有關什麼記錄?”
大妹:“入境記錄。郭宰有吧?”
程心捂臉,好半晌,才道:“可能……沒有。”
當初她問過郭宰拿到行街紙之前是不是不能到處走,他說是。
他也許是非法入境的。
大妹在電話那頭也靜了半晌,才問:“那怎麼辦?”
程心摘下軍帽扇涼,無法回答。
遠處,“嗶——集合!”
有教官吹哨子,又來了,連週末都不放過。
程心收起手機,戴好軍帽趕過去。
打完這通電話,她滿心思都在想郭宰怎麼辦。
他的心情不用多說,肯定又憋屈又懊惱又痛恨又不甘卻狗咬龜,束手無策,被人按着來打,無還擊之力,無可奈何,是不是?
他答應過不玩失蹤,做到了,定時與程心聯繫。但聯繫時總假呵呵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而實質的事情比如他怎麼辦,之前那個律師還有沒有幫他,掰回局勢的勝算高不高等等,隻字不提。
地雷區域未獲解封,他不主動提,程心也不輕舉妄動,配合着他聊假天,不敢怠慢。
去年他在香港放她飛機,事後如常通話,程心像沒事人一樣跟他樂呵,他也沒有舊事重提的意思,倆人各自心照不宣,默契得很。
這種默契持續到現在,粉飾太平,又裝又累。
“你!出來!”
突然誰怒喝一聲,一根手指頭懟到程心鼻尖前,她:“……”
一個排的學生擡起左腳一動不動練正步姿,就程心擡了右腳。
她被教官訓了五分鐘,又被罰在全排學生面前來回表演三十趟正步姿。
程心沒什麼心理負擔,眼光光的就踏完了。
她覺得自己臉皮越來越厚,反正以前在錦中跑400米拿倒數第一也沒臉紅過。
在太陽底下曬足半個月,終於到十一了。
軍訓再見,假期你好。
舍友張陽打算盡地主之宜,帶外省來的于丹丹和溫靜靜在省城附近遊玩。
她叫上程心,程心婉拒了,說要回家。
“臥靠,美女你現在是大學生,怎麼放假盡往家跑?你這個舉動跟中學生有什麼區別?”于丹丹只着內衣內褲,豎起一條大白腳坐凳子上,舉着一根長長的青瓜在啃,“拜託拿出點大學生的覺悟來!”
她身材很棒,起初張陽簡直難以面對她,當她是勾引弱質書生的小妖,恨不得拿個符貼于丹丹臉上念“惡靈退散”。
後來時間征服了一切。
舍友三人去活動,程心不參加確實有點離羣索居搞特殊的嫌疑,她誠心坦白:“其實我是想回家看電視。我的愛好就是看電視,如果看電視能發家致富,我不會在這。如果學校有看電視專業,我也不會在這。”
于丹丹咀嚼青瓜的動作驟停。
兩秒後,她恢復吃瓜動作,不說話了。
國慶假期那幾天,程心在家抱着電視不放。若非大妹在中間調和,她能和小妹爲搶電視而大戰幾百回合。
小妹不解,發着脾氣問:“這新聞有什麼好看?你們怎麼變得和阿爸一樣?明明以前都愛看卡通片的!”
她記起還在康順裡的時候,大姐有一次爲搶臺而兇她。
大妹向她解釋:“大姐想看的新聞關乎郭宰的。”
“郭宰?”小妹偏頭,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最後目光落在大姐臉上,問:“你和他有那麼熟嗎?”
程心愣了愣,然後理直氣壯:“怎麼不熟?我們在康順裡做了有……十幾年街坊!就像你們和孖仔,哪天他們遇上了麻煩,你不會替他們擔心?”
小妹定了定神,不滿的氣勢慢慢收回去,不再爭搶遙控器了。
程心安心看電視。
新聞報道說,特區政府列出四個“可留”條件後,部分不符合條件的申請人士上街遊/行示/威。
有記者訪問當中的□□人士,對方激憤道:“按照終審法院的判決,我女兒是可以獲得居留權的!特區政府無視終審權,列出所謂的四項條件來增加難度,限制我們,這致使整個法治體系出爾反爾,言而無信,自打嘴巴!我們要求特區政府收回所謂的四項條件,一切應該依照終審法院的判決執行!我們會戰鬥到底,悍衛權益,不會認輸!”
攝影鏡頭在□□隊伍前緩緩滑過,程心坐直腰瞪大眼對準電視機,可仍然找不到郭宰的身影。
或者他在隊伍當中,只是鏡頭沒拍到,又只是,算算手指,三年多沒見了,他的模樣或許與她記憶中的已對不上號,哪怕他就站在鏡頭當前,她都未必認出那是他。
是不是這樣?
“大姐,開飯了!”
大妹在一樓往三樓喊。
程心去省城後,阿媽給家裡找了個工人,平日幫手照顧兩個小女兒與家婆的飲食和家庭衛生,阿媽的擔子輕鬆了幾分。
可惜好景不長,才一個星期阿嫲就與工人產生矛盾,兩看生厭,阿爸惟有辭退工人。工人走的那天竟順走了阿嫲藏櫃筒底的五千元和一隻金戒指,惡劣得令阿爸反感。
阿爸一邊指罵阿嫲,說她不應該將錢財藏櫃筒底,“無腦!無防犯意識!”
一邊怪阿媽:“請的什麼人?底細不明,引狼入室,以後不準請!”
阿嫲和阿媽一言不發,待到週末大妹小妹回家,阿媽對她倆說:“以後週末中午你們負責煮飯。不識就學,學不識就別吃。”
大妹小妹:“……”
好在以前跟大姐在廚房混過,並非零基礎的倆人上手得很快,是以程心放假回來的這段小日子亦由大妹小妹操刀煮飯,程心只貢獻吃的力量。
吃完飯在沙發躺屍,手機響,拿起來看,是彭麗發來的短信——
剛剛從園林蘇州回來,差點被擠成肉餅!
又來一條——
你去哪節目了?
程心回她:宅家七日遊。
彭麗:……
彭麗:開學這麼久,有男朋友了嗎?
程心:坐火箭也沒這速度吧。
彭麗:記得我從初中開始交的筆友江上漁嗎?
程心:不記得。
彭麗:……
程心:怎了?在交大碰見了??
彭麗:對!!是不是很神奇??!!
程心:呵呵,筆友變戀人的節奏?
彭麗:你錯了,大錯特錯。
彭麗:江上漁,原來是個女的!
程心:“………………”
彭麗又發來短信:錦中建了個網站,裡面有論壇,可以建自己班的版頁與聊天室,鄭學建了94屆初一1班的,你得閒上去留言,有很多留言了已經。
程心:哦。
她哪有心情上網玩論壇聊天。開學至今,她一直不在狀態。
國慶假期後返校,這次阿爸阿媽就不送了,程心去車站坐長途車,到省城再轉巴士。
放假的時候心態挺雀躍,坐一路車也沒什麼不適。上學的時候就不行了,光在長途車上就吐得臉青口脣白。
輾轉到達宿舍,程心頭痛胸悶,稍爲洗洗臉就滾上牀閉眼躺着。
她困,可腦袋裡有一羣蜜蜂在忙,吵得她睡不進去。
直到第二天,身體是舒服些了,眼袋也青了。
開學後第一天正式上課,前兩節課是空的,第三節課在九點九開講,到第四節,撐至11點多,準備上第五節。
第五節是高數課,整個專業百多人在階梯大課室上。
程心在課間去了趟廁所,到課室時裡面已經坐得七七八八,走動的說話的,喧譁凌亂。她從課室後門進去,站最高處俯視全景,很快在後面幾排座位找到體高膚白大馬尾的于丹丹,她與張陽中間隔了個空位。
程心在那空位落座後恰恰打鈴,花了數秒時間,階梯課室變得安靜整齊。
高數老師是位老先生,中氣十足講了30分鐘後下了教臺和前面第一排某角落的人說着什麼,說了好一陣子。
後面的學生按捺不住,蠢蠢欲動開小差,課堂紀律面臨失控。
程心趁機問旁邊的張陽,剛纔老先生講的函數概念字都認識,串聯起來卻看不懂,上輩子學的早忘透了。
她挺緊張,生怕第一節課落了,後面就節節落了。
張陽向她講解時,前面教臺又重新傳來話聲。
一把有別於老先生的話聲。
“同學們,大家好,”
課室靜了,學生在教臺上看到的不是先前頭髮雪白的老先生,而是一位年輕得多的男人。
他着灰色短袖襯衫,戴金屬黑框眼鏡,和和氣氣與大家笑說:“我是你們高數老師白教授的助教,佈置作業,批改作業和課堂答疑都由我負責。”
教臺下先起起鬨聲,接着誰帶頭鼓掌,掌聲便漸漸響亮成爲主調。
于丹丹吹了吹口哨:“這哥們帥氣,比那白老頭強多了。好吧,高數課我決定不翹了。”
程心與大部份學生一樣,望着教臺上的男人靜靜不語。
她嘴脣緊抿,一支黑色圓珠筆在雙手中牢牢握着,掌心滲了汗。
她目光不曾離開男人,彷彿他將要揭露某件謎案的謎底,她在等他的真相。
男人欣然接受了大家的歡迎,示意停下掌聲後繼續說道:“我是執大的研二學生,之前也有當助教的經驗,但是人無完人,假若我有什麼做不妥當的,希望大家溫柔指出,我儘量改正,配合你們……”
“講半天,報上大名啊帥哥!”
于丹丹豪氣一吼。
引發鬨堂大笑,並將男人的視線惹了過來。
程心當即低頭,眼睛釘在好比天書的高數課本上。
男人看看于丹丹,對全課室朗朗一笑,“抱歉,忘記了報名號。我姓程,單名朗,全名程朗。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