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寢室裡,美麗很大聲地給我們念着她最近知道的故事。

“那首歌叫最後一次,講的就是一個患了絕症的女孩子病故後,愛她的男生爲了她能再看到日出日落,每天堅持地去山上用相機幫她拍下那些美麗的風景。多悲啊,有情人不能成眷屬。”

我說:“明明相愛,卻又天各一方,真讓人惋惜。”

林陽也嘆息說:“好可惜啊,其實有些愛情也是需要天註定的。”

陶陶疑惑了下,“爲什麼你們都說上天註定呢,我覺得事在人爲啊!”

美麗笑了笑,又是無奈又是心疼,“想起我和陸奕,那就是天定。”

陶陶嘖嘖地說:“連分手也是天定。”

我不聽她們瞎扯,算準了時間,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去見夏遠。陶陶和林陽擠眉弄眼地笑:“你還是從了夏教官吧。”

美麗翻看着從圖書館借的書,她現在確實安靜了不少,偶爾也會沉溺書本了。美麗說:“我看楊芷是不會答應的。”

我一笑,出了門,我一直覺得即便是一個你不算討厭的人喜歡你,你們也相處得來,就非得在一起麼?情感有許多種,不當愛情,友情就不行麼。

今天是新生軍訓結束的日子,明天夏遠他們就都要回去自己的軍校,所以他才約了我出來。我走在行政樓時碰到了季天明和部門的幾個人在搬桌椅,林朵兒手裡拿着資料和大汗淋漓的男生說笑。我想起一年前的我也是這樣,拿着大疊的資料,笑着看季天明大汗淋漓。

想起前幾天季天明那對我莫名其妙的冷對,雖然現在我的氣也消了,不過看他和林朵兒他們這麼開心,我也沒想再去打招呼。

我正打算等他們先走遠了我再過去,季天明卻已經望見了我。站在原地的我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季天明和身邊的人說了些什麼,放下手中的東西朝我走來。我看見林朵兒不捨地望着季天明,暗歎我又惹禍了。

我朝季天明笑笑:“現在好了,你不用再在太陽底下暴曬啦。”

他也是笑:“我是不怕,就怕累了他們剛進部門的新人。”

“他們需要鍛鍊嘛,想當初我們還不是這樣子。”

他也想到了以前我們倆在部門裡的那些默契,望了望我,終於放開了笑起來。我想我們果然是很好的朋友,就算是當時生了氣,也很容易和解。

他問:“你這是去哪?”

我無奈嘆道:“去給夏教官踐行。”

他忽地就斂下了笑,說:“路上注意安全,我還有些忙,過去了。”然後就真的走了,也不等我回復。

我愣了愣,他怎麼又這樣,以前我怎麼沒發現他這臭脾氣?

被這下午的太陽曬得一陣頭暈,我火氣升起來,季天明,下回你看我還對你笑臉相迎不!

我一路火氣地走到了學校南門,夏遠本來是說在宿舍樓下等我的,礙於他的身份是我叫他特意去南門等我。

他顯然到得很早,遠遠一見我就走過來,我想他就要走了,我的火氣也不能往他身上撒。我露出一個笑臉說:“你等了很久了嗎。”

他說:“你是不是沒有時間,我看你並不是很高興。”

“沒有,剛剛路上被狗嚇到了。”

“校園裡還有狗?”他一驚訝,不過又說着,“我倒忘了,你們不比我們學校管得嚴,我們學校可是禁止養寵物的。”

我說:“哪裡是寵物,就是隻瘋狗。不分青紅皁白到處咬人。”

他急着問:“那你沒事吧?”

我的氣也撒完了,我忍不住笑了笑,“沒事,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先去吃飯,這頓我請你。”

夏遠今天很高興的樣子,說:“我約你出來的當然是我請。”

吃飯時,我才發現夏遠吃飯的速度真的是超級快,雖然他爲了將就我已經吃得很慢了,但還是比我快了好多。

我嘴裡吃着最愛吃的龍蝦,看他一掃而光的樣子,笑得眼睛都眯成的縫,“你太可愛了。像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

他無奈道:“沒辦法,我訓練慣了,很難改過來。”他又笑着說,“不過看你眼睛笑成月牙一樣真是好看,我也不覺得丟了面子。”

我努力把眼睛睜得老大,瞪他一眼。

吃了飯他提議去海邊看看,我也很久沒有去,於是答應。

我們搭了公交去的,大學城的公交本來就很擠,夏遠一直擋在我前面,一隻手握着拉環一隻手擋在我身前。我突然就笑起來,不由想起胖子也是這樣爲陶陶擋着,用他那肥胖的身軀。他低下頭問:“你笑什麼?”

公車上人很多,我們捱得很近,我一擡頭,才發現他的臉隔我那樣近,連他的呼吸都能輕微地打在我臉上。

平穩中突然起了一個急剎,我們都措手不及,我身子一晃,他眼疾手快地摟住我的腰。我們兩張臉隔得更近,我怔怔望着他,猛地慌亂地埋下頭,努力鎮定地說:“我室友陶陶的男朋友你知道吧,就是那個很胖的傻大個,他倆每回搭公交都是胖子在前面護着。他胖得還真有些管用。”

他也笑了,不過沒回我的話。我悄悄擡眼去望他,他笑得很是開心。我突然想到了他說他對眼神也很敏感,我又立馬偏過頭去。

二十多分鐘後到了站,我終於可以不用在他安全的界限裡緊張了。奇怪,我爲什麼會那麼緊張呢。我想是我第一次隔異性那麼近,不習慣才緊張的吧。

不過望見眼前的大海我就把那份緊張忘得一乾二淨。我脫了涼鞋,興奮得奔到淺水裡,腳陷在細沙裡的感覺綿綿軟軟,很舒服。我彎腰撿起沙灘上一枚漂亮的貝殼,把玩着將它放在耳邊,聽着裡面“呼呼”的聲音在響。

夏遠走過來問我:“你聽見了什麼?”

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海,我望着水天相接的一線起伏,微微一笑:“北方的風……”

“北方的風?”他略有疑惑,我一怔,是啊,北方的風,我脫口而出的竟是北方的風。

“裡面聲音好大,不是說北方風很大嗎。”

他笑了:“北方的風確實很大,冬天也冷,不過下雪時特別美。”

我問:“你怎麼知道?”

“那我應該沒有告訴過你,我家在哈爾濱。不過也不算正北方。”

我望着他一怔,原來他和他的城市相鄰。

我走出淺水區,走到乾地上坐下,手中抓一把砂,揚向風中。

貝殼安靜地躺在我手心,只是空有了美麗的軀殼而沒有心。

我們並肩在海風裡靜坐。

夏遠說:“這次離開,我就很難有機會再見到你了。”

“有機會總是會見到的,你要好好爲了心中的夢想加油。”

他說的是真的,這次離開,他就會很難再見到我,所以他約我出來我纔會毫不猶豫答應,因爲這真的會是一次很久很久的離別。他明年五月即將畢業,然後會被分去做指揮的工作,等待他的,將沒有此刻眼前的靜海清風。

我突然也升起一絲不捨,我不喜歡離別,離別總是傷情,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悲歡離合總是不停歇地續演。

鹹鹹的海風吹拂着我的頭髮,我理着耳邊髮絲,聽他說:“你知道嗎,我中學時很優秀,因爲我的母親管我很嚴格,她總希望我什麼事都做到最好。我很努力地去達到她的要求,可是我總會累的。一次市裡的長跑,我必須拿第一,我很刻苦地努力,我每天放學都會在運動場練習,一次腿突然抽筋,我倒下後,一個女孩過來扶我,送我到醫務室。之後的每天練習我都會看到她,她給我送水,和我說話。我漸漸喜歡上她,可是我知道我是不能戀愛的,我不敢對她說我的喜歡。她約我出來,我甚至都不敢去,等之後幾天,我才知道她搬了家,她已經不在那座城市。”

我靜靜聽着,問:“那你現在還喜歡她嗎,你試着找過她嗎?”

“沒有,我沒有找過她。那時的感情現在都已經淡卻,我只想對你說。”他認真地看着我,“我不會再那麼沒有勇氣不敢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可是我呢,我是不懂得戀愛的人,我也沒有勇氣去追求屬於我的感情。

他望着起起伏伏的海面說:“第一次見你,你就與衆不同,你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好像外界任何事情都打擾不到你。那時的你有着淡淡的傷感,不過現在好了,現在你總歸要快樂些。我不知道你發生過什麼事,我想說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不要再去執着,你要學會忘記,學會放下,重拾快樂。小芷,你是屬於快樂的。”

我突然很想落淚,我是屬於快樂的,我是屬於快樂的。是的,我一直都是快樂的女孩,安靜時我能安靜,快樂時我也能盡情地讓自己快樂。可是爲了一次失戀我就變得這樣黯然了麼,我從來都沒有聽到有人說過我憂傷,他們總說我重情義,是很好的朋友。可是眼前的人,他卻一眼就看見了我的憂傷,我的過去。

“我的學校裡,沒有你們大學的風花雪月,我們總能在哨聲吹響那一刻放下手上的任何事情。遇見你,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有些人,第一眼相見就能認出她,認出她屬於哪個世界。”

“小芷,我喜歡你,你願意接受我嗎?”他認真地望着我,臉上的表情緊張而鄭重。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過,可是,他還是離開了。

“你會離開我嗎?”我定定望進他眼睛裡。

“不會。”

“你騙我。”我眼中蔓延起溼意,“你明天就要走了,你會離開我的。我要的是長相廝守,可是你不能,你有你的夢想,你有我不能踏入的生活。我問你,你可以爲了我放棄你的夢想嗎?”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並沒有打算答應他,這麼問也只是爲了讓他知難而退,可我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很自私。他眼睛裡閃着痛苦,我知道,他不能。那是他從小的夢想,那是他父親和母親的期盼,那更是他一個二十二歲男人生活裡的整個太陽。

我笑了,可是卻流着眼淚,因爲我憶起了一些過往:“曾經也有一個人承諾過不會離開我,可還是離開得那樣決絕。如果你喜歡我愛我,你能在我想你的時候就陪在我身邊嗎?你一畢業就會去做你夢想的事業,你不能在我想見你的時候就出現,假若我們真在一起,迎接我們的將是無休止的等待。”一如從前,我一直都在等待。

我忍不住還是流下眼淚,他伸手來擦我的淚,他的手指摩擦着我的臉頰,那樣輕柔的觸感,我期盼過那麼久,期盼有個人能擦乾我的眼淚,讓我不再爲往事那麼難過,讓我不再執着於過去。可是眼前的人卻是他,夏遠。他有他的夢想,他不能辜負他離世的父親,他不能辜負他母親的殷勤期盼,他和我註定無緣。可是爲什麼,我會那麼地不捨,像白青城離開時那樣難過。

因爲他的經歷太像白青城。

他擦不干我的淚,“對不起。”

我哭得更厲害,可我知道我的眼淚不是因爲他。他終於摟住我,拍着我的頭,“對不起……”

我沒有拒絕他的懷抱,或許現在我該需要一個懷抱。一個人撐一份苦,有多難。

我在他肩頭終於哭出了聲。我不是堅強的女孩,即使我僞裝了那麼久的堅強,在他面前還是潰不成軍。就好像他在我面前總能卸下他那些嚴肅一樣。我渴望有個人能擦乾我的眼淚,他一年的堅持不懈,每回天氣變化的時刻提醒,節日裡總缺不了的問候。雖然我無法去接受他,可心中總覺得虧欠他。

但我心內清楚地明白,他註定是不適合我的。

他說:“我沒有想過你會這麼害怕,是我不夠了解你,是我的錯。我懂了,對不起。”

風輕輕地吹,夜幕已經落下,繁星點點,夜涼如水。

我退離他的懷抱,也止住了眼淚,靜坐了半個小時,我們默契地沒有再提感情的事。他給我講起了很多軍校的事情。

“我們大一時一次在湖邊訓練,一個男生想上廁所,實在被憋慌了,趁隊長轉身時跑了出去。等他回來時是被一個女孩追着回來的。原來他蹲着方便的地方正是人家女孩子們野外燒烤的地方。那個女孩追着他邊跑邊喊色狼。結果男生被隊長嚴厲處罰,不過他們倒是走到了一起,但不久男生自己卻提出了分手,以前我不明白,現在我想我懂了。”

因爲愛,所以不想你爲了我等。

我淺淺一笑:“等再長大些就不再執着這些了。”

“是嗎。”他一笑,目光裡是大海的遼闊。

我隱下一份難過,我覺得自己終究是有愧他的,因爲我不夠勇敢,也讓他難過。

我們就這樣坐着,很久很久,他說:“該回去了。”

我的心一陣悸動,是啊,該回去了。

我將那個貝殼放在他手心:“北方的風,送給你。”

他微微一笑:“小芷,我可以吻你嗎……”

我的眼眶涌上溼熱,我望着他佯怒說:“當然不行。”

他雙眸裡的光黯下,笑了笑起身說:“走吧,我們回學校。”

一路沒有怎麼再說話,他將我送到寢室樓下,路燈拉長了我們的影子,他看着我笑:“你上樓吧。”

我點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後轉過身。

手腕忽然被握住,他將我拉入他胸前,而我的額頭忽然間落下溫溫軟軟的東西,我僵硬地愣住。

他的脣貼在我額頭,他漸漸鬆開我的手腕,暗啞的聲音響在我頭頂,“軍校出來的人,粗魯得很,我親都親了,你要怪我我也沒辦法。”他假裝朗聲笑了下,“你走吧,別回頭。”

我的心頭泛起一絲苦澀。

帶着勇氣的人,讓人無法生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