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撿腳印

依着無相鬼指示的方位,沈浪很快便在草叢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白星,只短短半個小時不到,她已面如金紙氣若游絲,雙目緊緊閉着,渾身虛汗不斷往外浸出,早已連衣裳都透了。無相鬼的蠱毒好生厲害,若是他不發這個善心,再只消稍晚片刻趕來白星哪裡還會有命在?

不過那無相鬼給的解藥也當真靈驗,只稍加施用,不出片刻,只見一路細密的黑線已自白星肘窩內顯現出來。古老爺子對此道也似乎輕車熟路,忙抽出一柄銀刀在白星手腕上劃開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腥臭濃稠的淤血自腕間流出,再過片刻,只見那細密的黑線漸漸往下移動,傷口裡的淤血由紅轉黑,一股漆黑腥臭的液體順着點點滴落下來。白星的臉上這才終於有了一絲血色,呼吸也漸漸開始舒緩,漸漸平穩有力起來。

沈浪長長舒了口氣,跌坐在一旁,一雙眼睛還是關切地盯在白星手腕之上。古老爺子忙碌施爲,那漆黑的液體漸漸流盡,轉爲清黃色的液體,又過一會兒,鮮紅的血液才替代了那清黃色的液體流淌出來。

古老爺子這才面帶喜色,低聲笑道:“好了,這回算是驅除乾淨了。”回頭看看沈浪,又看看地上躺着的白星,忽而意味深長地一笑,開口輕聲問道:“喜歡她?”

沈浪被問得一呆,漲紅了臉連忙擺手道:“沒…沒有……她…她是我進山以來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沒有…沒有喜歡她……”

“哦……”古老爺子眯着眼睛,摸着自己的鬍鬚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兒忽而又道:“喜歡便是喜歡,沒什麼好隱瞞的,難道你害怕自己配不上她麼?”

沈浪連連又道:“不…不是您想的那樣……也…也不是不喜歡……”

古老爺子哈哈大笑,道:“諸葛家的娃娃,到也還是配得上我家浪兒的……”

沈浪被說得滿臉通紅,訥訥低頭不語。

古老爺子回想起往事,而現實的狀況又令人憂心忡忡,神情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正色道:“浪兒,你爺爺和我都希望你能過上安穩的日子。現在的生活雖然艱苦一些,年輕人多拼搏拼搏其實是件好事。只不過……這山裡的人,這山裡的事,你本不該摻和進來的。你若真的喜歡這女娃娃,或許你們將來的路會難走得很……”

沈浪忙道:“古爺爺,您老說道哪去了……我和白星真的什麼事也沒有,更何況…何況她已經和墨者鉅子家的獨自訂過親了……古爺爺別在說下去了,我和她真的是不可能的。”

古老爺子聞言眼皮一翻,“哦”了一聲,皺眉搖頭道:“唉……諸葛家還是老樣子,總急着把自己兒女的親事早早便定下來。浪兒,你可曾親口問過這女娃娃麼?她自己是怎麼想的?”

沈浪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老人也不再追問,重重嘆息道:“浪兒,古爺爺有句話想勸勸你,你願意聽麼?”

沈浪應道:“古爺爺可是想讓浪兒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老人撫須哈哈笑了兩聲,道:“你還是這麼聰明。你既然喜歡這女娃娃,也該爲她着想些。依我說,等着女娃娃醒了,你們越早離開這裡,往後的情形便會越好……江湖事,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踩上一腳只會讓人越陷越深,等混跡得久了,再要想脫身可就難了……”

沈浪躊躇道:“浪兒當然聽古爺爺的話,只是…只是白星身爲墨者,想必有其職責在身,只怕不會輕易便跟我走……”

古老爺子對此不以爲然,反而笑道:“我說恐怕未必……諸葛家的娃娃,除了他們自己的家規,沒有任何門派的規矩能夠真正束縛住他們。武侯世家的人,除非他們自己願意,否則任何人都強留不得。這也是江湖,江湖中的一項規矩。所以她若要留,任何旁人也強加不得,但若是她要走,也沒人能夠攔着。否則便是與武侯世家過不去,與武侯世家那些顯赫的世交和親戚過不去。就算當今墨者鉅子也應該深曉此中的規矩,他也同樣奈何不得。你若真喜歡這女娃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會跟你走的,諸葛家的人不會不明事理;況且這也是對你好,對她好……”原來白星背後的家世竟然還有這等勢力和規矩,這也是沈浪萬萬沒有想到過的。

可古爺爺又怎麼會知道白星是諸葛家的人呢?關於白星,沈浪可從來沒有在任何第三人面前提到過任何一個字。

古老爺子看着白星的面龐,喃喃自語道:“像,真像是她年輕的時候……”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收斂起逐漸飄遠的思緒,黯然道:“浪兒,待她病情好些你們就出得谷去吧,儘早回家去等我……”

沈浪疑道:“那您呢?您不跟我們一起麼?”

古老爺子哈哈笑道:“我在這裡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些不得不算一算的舊賬……你們去吧,在這裡只會讓我分神。記住,保護好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助益了。”

沈浪不依道:“浪兒知道剛纔的蟲陣給古爺爺添亂了……但,但我還是想留下來,只要能出一份力也要幫古爺爺到底。”

古老爺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別小瞧了自己,那無相鬼的蟲陣非同小可,能在陣中撐到那些時候,你所做的已經足夠多了。不過,浪兒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爲了你,便是要拼上老夫這條性命那也是在所不惜。這道理你明白,敵人也同樣明白;所以你若儘早脫困離開這裡,老夫便也沒有了牽掛和顧忌,才能真真正正地撒開了手,毫無顧忌地和他們大幹一場!”

沈浪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含淚點頭應道:“浪兒知道了,古爺爺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請您…請您一定要保重,浪兒退在谷外的小山村裡等您的好消息……”

古老爺子手撫長鬚,良久地看了沈浪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孩子已經長大了。忽而點頭笑道:“江湖路遠,有心,必不會相忘,你們趕緊走吧,老夫這也去了……”說罷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了,轉眼便消失在豐茂的草木之間。此老生性爽朗,雷厲風行的他素來不會你儂我儂那一套,能靜下心來跟沈浪說上這一番道別的話已是十分難得的事,他對沈浪的憐愛也由此可見一斑。

又過了許久,天色漸漸低沉,嚶嚀一聲輕呼,白星終於醒轉過來,虛弱地喚道:“水…水……”

沈浪抓過古爺爺留下的水袋,小心地喂白星喝下一些。只見她人雖然醒了,但精神兀自顯得十分萎靡不振,身子更入大病初癒一般虛弱。忍不住輕輕握住了白星滑膩的手掌放在自己掌心,相對無言,只是憐愛地來回摸索溫暖着對方。

白星虛弱地看着沈浪,忽而笑道:“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浪羞愧地搖頭道:“不,不是我……是古爺爺和…和那無相鬼發了善心……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辦……”無相鬼這三字若非必要,他實在不願意提及半點,也正是他的蟲陣噬殺了他最好的兄弟。

白星聞言掙扎着想要艱難坐起身子,口中道:“你口中的古爺爺,他…他老人家也來了麼?”說着話忙擡手整理了一下鬢邊垂下的凌亂髮絲,四下卻根本沒有見到古老爺子早已離去的身影。

沈浪沒有答話,忽然擡起頭鼓起勇氣握緊了白星的手掌,開口道:“你跟我走吧!”

白星一怔,頓時滿臉飛紅,低頭嬌羞道:“說…說的什麼瘋話……”

沈浪緊接着又道:“你跟我離開這裡,離開這是非之地,遠離這些個莫名的犧牲和危險,好嗎?”

那句話原來是讓她隨沈浪離開此地,剛纔那一瞬間的微妙誤會確實有些尷尬,但現在也顯得有些失落。等白星漸漸平復下情緒,看着一臉認真的沈浪,卻反問道:“你不找你那啞毛兄弟了麼?”

一提啞毛,沈浪便有些難以自控情緒,雙眉立馬又倒立起來,目中含淚悲憤了片刻,忍不住有些哽咽道:“啞毛已經死了……”

“死了?!你怎麼知道他死了?”白星很是詫異。

“無相鬼親口說的……”

“無…無相鬼親口承認他殺了啞毛?”白星聽聞更加難以置信。

沈浪默然不語,緩緩點了點頭。他和白星走在一起,曾經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要找到那進山失聯的啞毛;如今這消息已然打破了他原有的希望,如此一來,二人也已沒有了繼續共同進退的目標。

白星身爲墨者行會的一名墨客,她真能因爲自己幾句話就此撒手走人嗎?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白星忽然開口問道:“那狗爺和雞爺其他人現在的境況如何呢?”

沈浪默默搖了搖頭,道:“沒問到,那無相鬼只答應回答一個問題,其他的事還沒有機會去問個明白……”話雖這麼說,但心裡都隱隱覺得狗爺和雞爺他們的處境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白星又問道:“那……無相鬼爲什麼願意回答你一個問題?”

沈浪坦然道:“不是回答我,是回答我古爺爺一個問題……不過,他總算是發了回善心,除了啞毛的下落,還告訴了你的位置,又給了我們解藥……不然你恐怕已經……已經……”

白星低下了頭,她這條命自從進了孤山以來就一直是懸着的,鬼門關前早已走了多少遭。

拍拍衣袖一走了之誰都會,但其實就算要離開這孤山峽谷,現在來看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借助工具是很難逃離此地的,沈浪又與那楊慎鬧翻了,現下更無處去尋求其他的幫助。即使厚着臉皮再回到鐵血青年團的營地,恐怕結果也大多是自取其辱罷了。

白星忽而又問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口中的古爺爺究竟是個什麼樣人。但不管他是什麼人,想來都一定不簡單的。”

沈浪注視着遠方的山色,平淡道:“其實我心裡有時候也很好奇,古爺爺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身上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但卻從來也沒有對我透露過一點。也說不上來是因爲什麼原因……這次他進谷與那無相鬼對峙,我覺得他們之間好像有某種千絲萬縷的聯繫,還有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怨,他們好像很早就相識,我聽那無相鬼叫他做通天神猿……”

“通天神猿?!”白星更加驚疑,看着沈浪道:“你沒聽錯吧?”

沈浪肯定道:“不會錯,也正因爲這一聲稱呼,古爺爺才戳穿了易容改扮的無相鬼。”

白星眉頭緊皺,也看不出神色間是驚還是喜,看樣子似乎她也聽過通天神猿這稱謂。

沈浪問道:“你知道?能不能跟我仔細說說。”

白星沒有直接回答沈浪,反而喃喃道:“其實古爺爺說得沒錯,你留在他的身邊反到成了他的拖累……若是單他一人,恐怕這孤山峽谷之中還沒人能放在他眼裡,除非……除非是那百目魔君還真的活着……”

沈浪奇道:“你怎麼又知道?快給我也說說爲什麼吧。”

白星眨了眨眼睛,更加疑惑地看着沈浪。心裡也實在不明白,他和古老爺子朝夕相處,形同祖孫親人一般,卻又怎會不知道這些個事,甚至連通天神猿的名號都沒有聽過。於是稍有躊躇,但還是應道:“按理說你也算他老人家的孫兒,偏偏卻又什麼都沒告訴過你,真是奇怪……三十年前,提起通天神猿這個名號,江湖裡只怕沒有人不認識的。他老人家確實姓古,但並不叫古通,那時候他老人家還叫做古巖,岩石的巖,通天神猿古巖……不但是近百年來江湖中名聲最響的一位天才,更號令主宰着江湖中的第一大隱秘流派。古爺爺他老人家便是墨者行會的上一任鉅子……幾十年前帶領羣雄與五色教決戰於點蒼之巔的那位墨者鉅子!也是傳言中與那五色教主百目魔君一同雙雙墜落懸崖,從此生死不明的那位鉅子……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老鉅子他老人家竟然活着,而且還爲了你這孫兒來到了孤山峽谷……只怕再沒有比這更加令人意外的消息了,老鉅子他竟然還活着!不過如此一來,五色教妖人的氣數恐怕就真的該盡了。”

就算曾在心裡猜想過千百遍,沈浪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麼離譜的程度。他自己也做夢都沒想到過古爺爺便是曾經那位率領羣雄決戰五色教妖人的墨者鉅子,那個屹立於江湖頂峰的男人……也難怪他一眼便認出了白星的家世淵源,相比古爺爺與武侯世家之間也有着某種難以割捨的聯繫。

如今這山谷裡,彷彿除了沈浪以外,其他的都是江湖人……

白星悠悠道:“我身在墨者,職責所在必然不能輕易退縮……但既然有老鉅子的吩咐,那便也不算違命……到是你,你真的甘心就此離開麼?”年輕人更懂年輕人的心思,這話確實問到了沈浪的痛處。

沈浪擡起頭看着白星的臉龐,那雙宛若夜空中朗星一般的明亮眼眸,嘴角漸漸露出笑容,他那種慣有的惡狠狠的笑容,終於自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報仇…我要報仇……”這纔是他的真心話……年輕,自然有年輕的那份執着,啞毛死在這裡,仇人就在谷內,仇人不除,他哪能真的安心就走!

白星嘆了口氣,埋怨道:“要是知道你會這樣回答……剛纔真就不該把這話問出口來。”頓了頓又續道:“你可想好了,這峽谷裡盡是江湖人、江湖事,你若繼續摻和下去,只怕從此就真的脫不開身了,正所謂一入江湖似海深…….便如古爺爺那樣身手和才學的人,幾十年過去了,該了的賬也依然逃不過去……”

沈浪恨恨笑道:“什麼江湖人、江湖事,在我來說都是屁!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是必定要去做的,至於那些個所謂的江湖又哪裡和我有半毛錢關係?”

白星聽了暗暗點頭,多少人邁不過這個坎來,無形中被一個人爲劃定的莫須有的圈子和稱謂套得死死的。沈浪眼裡沒有江湖,當然江湖也就不關他任何事;他眼裡只有事情的原委,只有該不該做和能不能做!至於那些個自詡爲江湖人之輩所劃定的這些個條條框框,你若不放在心上便不會有絲毫影響,更休想套住了他。

“接下來你想怎麼做?”

沈浪道:“深入孤山腹地,找到無相鬼,替啞毛報仇!”

白星點點頭,問道:“咱們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我想辦法去弄……”

沈浪一笑,道:“不多,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東西一樣有上一小瓶就足夠了,最好再有一壺酒,高度白酒,那就基本差不多齊活了。不過不用你去弄來,咱們一起去。”

白星知道,沈浪已隱隱自這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中找出了一些物性相生相剋的道理,說要準備這些東西絕非是在開玩笑。於是應道:“那看來咱們還真得回營地一趟,荒郊野嶺,眼下也只有那裡有咱們需要的東西。你若是不想再見那些人,咱們就悄悄地‘借’一些出來就是了。”

沈浪會心一笑,點頭道:“那是最好。”

白星身上雖然毒性已解,但宛如大病初癒一般渾身虛脫無力,行動變得有些艱難。兩人走走停停,歇息的時候遠遠佔據了絕大部分時間,所幸也藉此機會重新商討了應對計劃。

不遠處,太陽的餘暉還在山崖邊斜斜的掛着,昏黃的光線下無數細小的飛蟲正在空中無序地亂舞着。

沈浪和白星蹲在齊腰深的雜草叢裡,兩雙沉靜而有耐心的眼睛正動也不動,靜靜觀察着鐵血青年團營地裡的一切動靜。

他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又驚動了那位公子哥和他的手下們,更不想又因此平白招惹出些事端來。

峽谷之內地勢低矮,日落本就要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更早上一些,現在纔剛過五點,天色就愈發灰黃朦朧起來,往後的每一分鐘,光線消退的速度便更快上一些。

黑暗,漸漸籠罩了這裡所有的事物。

與往常不同,此時的營地裡久久沒有燃起一點星火,四下裡沒有人聲,甚至連一點走動的聲響都沒有,周圍的一切寂靜得就像墳墓一樣可怕。留給沈浪和白星能做的,依然還是無邊的漫長等待。

他們已經在這裡靜靜地守候了兩個多小時,天空中的夕陽早已被滿布的繁星和一鉤明月所替代。莫非,鐵血青年團的人都走了麼?

眼前的營地還是那片營地,一頂頂錯落的營帳還是放在原有的位置。

沈浪看向白星,只見她也有些疑惑地正看着自己。終於還是大着膽子又往前靠近了一些,忽聽腳下叮鈴一聲細響,藉着月光,卻見半截刀頭掉在長草之中。那是一截牛尾尖刀的刀頭,精鋼鍛造的鋼刀齊齊斷裂了一截落在這裡……

二人心裡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又往前數十步,只見一塊燃燒過的漆黑空地赫然出現在長草之中,面積約有圓桌大小。當中一塊堆着一堆漆黑的焦炭,蜷曲而成人形的模樣。

沈浪和白星對視一眼,這裡果然是出了什麼變故。

現場痕跡判斷,應該就發生在十數小時之內,至多不會超過一天時間。

越往前走,各種打鬥殘留的痕跡越來越多,現場情狀也越發激烈,令人擔憂。

沈浪順手從後腰抽出柴刀握在手裡,索性加快了步伐,一路順着山道往上跑去。

四下營地裡空空如也,所有的進山的裝備和供給都還在,但卻一個人影也沒見到。

白星跟在後面趕來,突然停下腳步,雙眼緊盯着一處營帳,那營帳的篷布已被撕扯出了一個碩大的豁口,一個乾涸發黑的鮮血掌印卻清晰地印在上面。整個營地裡,除了打鬥的痕跡和各處鮮血噴濺的痕跡之外,沒發現一個傷者;除了之前見到的那人形漆黑焦炭,更沒有見到一具屍首,也見不到一個活人。營地裡整整百十號人俱是一流好手,但現在都到哪去了……

手裡的柴刀握得更緊了些,眼睛盯着不遠處的一座營帳,那帳篷比其他的又要更大一些,那是楊慎和他那羣狐朋狗友前幾日所棲的營帳。沈浪小心地用刀頭輕輕挑起帳幕的一角往裡觀望,只覺迎面一陣潮溼腥臭的味道頓時涌了出來,那氣味混合着泥土和鮮血特有的味道,聞起來十分難聞,且久久不能散去。

白星一言不發地站在沈浪身後,緊緊皺着眉頭也往裡去看。可惜,這營帳裡依然空空如也沒有半個人影。

五色教的人來過?雙方曾發生過激烈的打鬥?是五色教的人勝了?鐵血青年團的衆人現下何去何從?種種疑問不禁令人憂心忡忡……

天上不知何時已聚攏了一片烏雲,原本漫天的繁星和如鉤的新月全被盡數掩埋散去。一條耀眼的閃電斜斜劃過天際倏忽來去宛若一條受驚的巨龍一般突然撕裂了天空,雷聲跟着隆隆襲來,一場大雨沒遮沒攔的就要傾瀉下來。要下雨了,而且是一場大雨。

眼前這座營帳還算完整,白星拉着沈浪想也沒想便鑽了進去避雨。二人面沉似水,相對無言地就這樣面對面蹲着。

原本只想來營地裡找些應用補給的想法已被眼前的情形再次徹底推翻,誰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番光景。兩人心裡各有心事,都不願意開口說話。

白星沒閒着,她從角落裡找了一個原本密閉的罐頭撬開一邊,遞在沈浪手裡,道:“吃點東西吧,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總也要先吃飽肚子……”

沈浪頭也沒擡,接過罐頭湊在嘴邊吃了兩口。這檔口,那天上高高累積的大雨已經瓢潑一樣傾瀉了下來,打在周圍的泥地和頭頂的帆布頂棚上嘭嘭作響。到後來,雨聲已經密集得連成了一片,讓人覺得四周萬物更加沉寂,腦袋裡忍不住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往外蹦躂。

這樣的雨,他們不知曾經見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卻讓他們的心裡有了一些很不一樣的感受。

白星睏倦地將頭臉埋在臂彎裡,身子儘可能地緊緊團抱在一起。沈浪顯得有些單薄,背上絲絲寒意在這暴雨裡更顯冰涼,令人止不住顫抖。

無意間地回頭一瞥,只見營帳裡影影綽綽,不知何時已多出一個人來……

說是個人,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個淡淡的灰白色的身影,現下正無聲無息地蹲在一邊角落裡。低着個頭,也看不清面目和具體的輪廓,正不知用手在地面上不斷摳拾着什麼東西……

沈浪心裡咯噔一下,全身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背上一股寒意更加濃重,自尾椎一路向上,一直衝到頭頂位置纔算停住,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激靈靈打了幾個寒顫。

對天發誓,這種情形他也曾見過,那次還是在啞毛外婆去世的時候,在靈堂上……

他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那時的情形和當晚發生的種種怪事。眼前的情形和感覺,幾乎與那時一模一樣,連那灰白色影影綽綽的人影所蹲伏的姿勢和狀態都幾乎如出一轍……

老話裡,人們把這種情況叫做——撿腳印。

說人死後的第七天,頭七那天,因爲放不下對這世間和親人的留戀,便會回到他生前的生活過、奮鬥過的地方撿拾生前留下的印記,民間普遍將這種情況叫做撿腳印,也有叫回煞的。但那通常都是發生在人死後的第七天,營地的情形至此也沒超過兩天時間,眼前的亡者是有多麼不甘,竟就早早地回來撿拾自己生前的印記。

白星也察覺到了異狀,正要回頭,沈浪蹲在對面,恰好一伸手,輕輕搭在了她的手腕上,連忙搖了搖頭,沒敢讓她去看。畢竟那也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只見那灰白色的人影蹲在地上不住摳動翻弄,幾片落在營帳中的枯葉像是被微風撩動一般左右煽動了幾下。

白星背對着那人影,沈浪低着頭一聲不吭,只有一雙目光瞬也不瞬,片刻也不曾自它身上挪開。兩廂無事便也罷了,若是真出現什麼意外狀況,說不得也只有奮起一搏!不管對方是人是鬼,豁出去滿腔熱血也絕不能輕易退縮認慫。

哪知過了半晌,旁邊無聲無息地又出現了一個灰白色的人形,依舊看不清面目,緊挨着沈浪,就蹲在他身邊的泥地裡,雙手也在地面上不住摳動撿拾着什麼東西一樣。

從此往後,每過幾分鐘,營帳裡的人影便多出一個,一個個毫無例外,全都無聲無息地蹲伏着,各自冰冷而獨立地幹着各自的事。周遭的空氣也因此而變得更加冰冷,沈浪鼻端呼出的熱氣遇到冷空氣都變成了陣陣短促而淡薄的白氣。要說一個兩個也還罷了,照這樣下去,真的令人很難再繼續忍耐。

這回連白星也隱約感應到了什麼不同,顯然她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不安和冰冷,令她團抱蜷縮得更加緊了一些,身子還是止不住,已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沈浪輕輕撩起了營帳的一角,外面的雨已經小了許多,但還在零星般地稀稀落落往地面上墜下,四周裡一片泥濘。

他雖不怕那些個撿拾腳印的魂靈,但和它們共同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也總是渾身不自在。他輕輕拉起了白星的手,躡手躡腳,在儘量不打擾到那些人影的情形下雙雙鑽了出來。

剛一擡頭,頓時又自呆住,原本狼藉的營地裡,同時也出現了許多那樣灰白色的人形……

它們或蹲或站,抑或漫無目的地踱步遊蕩……

這回連沈浪都不自在了,亡者在頭七撿腳印的情況他見過,但也從沒見過那麼多同時現身的……叫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白星也隱約地感覺到了,但並沒有沈浪看得那麼真切。見沈浪的樣子,知道可能正有什麼自己所不能知曉和解釋的事情發生,也不敢亂動,只是依舊緊張地牽起了沈浪的衣角,怯生生地避在了他的身後,一雙眼睛卻禁不住骨碌碌四處亂轉,既怕又盼,心底還是希望自己真能發現些什麼。

與此不同,沈浪對眼前的情形卻十分緊張,也許也是因爲他能看得清楚的緣故。

不多時,雨徹底停了,原本溫熱的泥地被冰涼的雨水一激還未完全冷卻,縈繞着升騰起了淡淡的、白色的薄霧。

那些人影此刻就停在了霧水裡,各自冷冰冰地佔據一隅之地。

一陣山風吹來,吹動得那剛升起的薄霧往橫裡一蕩。只見那數十條灰白色的人影也迎着山風,身子和着白霧,齊齊飄蕩了起來,往同一個方向盪出數米距離,又齊齊的往地上一頓。等落地時,已不知它們何時竟然轉了個方向,此刻全都面朝着孤山的方向木然站立不動。

呼,又一陣山風吹過,那些灰白的人影隨同那陣淡薄的白霧又齊齊往前飄蕩了一段距離,復又立住時已在十數丈之外,去得好快……

此番情形,看得沈浪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爬起來了……

眼前的情形完全無法用任何道理去解釋清楚,但他心裡很明確的知道它們是什麼,而且只希望它們去得越快越好,離自己也越遠越好。

偏在這時,驀地裡傳來一陣陣緩慢而沉重的鼓聲。鼓聲低緩而深沉,每一下都透過山間清冷的空氣傳遞在人的耳朵裡,正從遠處一處凸起的土丘之上不時傳來。那鼓聲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人的心絃上!鼓聲不大,但捶下的時候,牽動得人周身的每一處毛孔都彷彿跟着鼓點震顫了一下。

那些個灰白色的人影也頓時亂了,紛紛調轉了方向,隱約間彷彿能遠遠看到、聽到它們在無聲的吶喊、奔逃起來了一般。隨着鼓聲一陣一陣動人心魄,無形中彷彿無形般生出了一隻巨手,將那些亡者的靈魂一把牢牢箍住。任憑它們怎麼掙扎、撕喊,都逃不出那隻無形的巨手。

沈浪與白星四目相對,集體撿腳印這種事情被他們碰上已經算是十分罕見且詭異的了。那陣陣聽得人心都要跳出腔子來的鼓聲又是怎麼回事?

沈浪使勁控制着牙關,渾身顫抖道:“跟…跟上去看看……”

白星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同樣顛聲道:“好…好……”她雖然不明白眼前見到的情形到底爲何,但那空闊沉重的鼓聲卻似乎正在人爲地操縱着這些個亡魂。孤山峽谷之內,能做出這種事情且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除了五色教妖人還會有誰?她只希望儘早找到無相鬼,儘早了卻沈浪的心願,然後二人儘早地離開這裡。

他們一心想探個究竟,那鼓聲是如何做到勾魂攝魄的效果的?而將這些個撿拾腳印的亡魂牽扯來去,又是爲的什麼?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滿地的泥濘和滑不留足的溼漉漉的長草,尋着鼓聲,往那孤山深處查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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