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曾看見過的真相,那些早就該在曾經之時去痛去苦的感受,現今如一盞遲來的燙酒,一滴一滴的澆在他的心上。
這一盞遲來的燙酒,飲了,醉了,痛的無感也無識,再看這普陀大明鏡映出的種種,想到弓月本人再也不記得了,他竟也覺得不記得也好。
不記得這些因他而起的傷與痛,多好。
可不記得這些,便也就再也不記得他了。
他這才明白,自己帶給弓月的,除了這些痛苦,便也就沒有別的了。
這些真相,這些拋舍難捨的舊事,此番感知下來,與夢幻般的海市蜃樓無二,時間過了,就要破碎了,而他此時的所有感受都是不合時宜的,就連他此刻站在這裡,都是不應該也沒有半分用處的。一切都註定的,她走了,他纔來。
普陀大明鏡內,月光從門內而入,出乎他意料,又如他意料之中,那天晚上的月光,在普陀大明鏡前所有真相都會展露無疑。
記憶裡那天晚上,月光不應該是那樣的。
那天他撞見小赤蛇傷紫姬,而後小狸貓那天心神也是不定的,賴在他身邊不肯離開,便就擁着小狸貓睡了。
但是他睡不穩。
那天晚上他總是覺得有些不正常。
現在在普陀大明鏡前瞧個真切,這才震驚的發覺,爲什麼會不正常。
弓月竟然祭出她的元丹,將整個書院罩住,在她的元丹下,沒人可以看得見她,縱然是他也不能。
他有的。只是敏銳的直覺,他回想着直到今天親眼看見這幕真相之前都仍然無法解釋的那一晚。
普陀大明鏡內,弓月正緩緩向牀榻邊靠近,她的表情那麼寒涼。
就站在他的榻邊看着。
而他當時,明明是感覺到牀榻邊有異樣的,但是彼時,他一點也沒有想到會是這般的情境。否則若是猜得到有人祭出了元丹。他說什麼也會衝破瞧個究竟。
想來,也是因爲感覺到來者並無惡意,甚至於溫和的讓他覺得親切。而他,彼時只想着莫要驚到小狸貓,無論來人是誰,沒有惡意便也罷了。
半晌。弓月俯下了身去。
他看見他們二人的脣險險擦過。
他記得這一吻。
彼時,他甚至於在想是不是自己夢魘。
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從夢中驚醒。敏銳的盯着牀榻邊,他凝神靜息,看似未動,實則卻是動了大部分的修爲在感知。一點一點,來者每動一寸,他便能清晰的感知到。
再然後。不知是不是心神慌亂的原因,他什麼也感知不到了。
他想。興許真的是個恍惚的夢……
但他還是探問出聲:“你是誰?”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室的寂靜,還有小狸貓輕輕的呼吸。
再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屋內的月光似乎暗了些,又似乎只是自然月移而變暗,他想,這一夜,真是好生不一般。
屋內再沒有感覺到異常之後,他淺淺睡去,還爲小狸貓掖了掖被角。
而普陀大明鏡映的清楚,弓月正在書房的小院外,她正將元神收回體內,而元神迴歸到她體內之時,一口血噴了出來。
然則她面上也只有一瞬的極苦之色,隨後便若無其事又倔強堅強而極穩的將血漬清理了乾淨,不留一絲痕跡。
他看見小毯子飛到了她的手中,她目光幽深的,最後看了一眼小院,走開,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歲月如流水一般,一面普陀大明鏡,將時差就這樣隔了開來,他眼睜睜的,只能任憑這些不成序的故事從他與她之間流去。
那麼多的畫面靜靜的向他走來,又靜靜的消失。
命運似乎從一開始就同他與她開了一個玩笑,經過了那麼多的波折,他彷彿註定是後知後覺的那一個。
可笑的是,都經過了那麼多的曲折,到得了今天,時光如一場暴雨一般無情的打在他的身上,這些都過去了,這些統統都是過去,可是,就偏偏是這些已經過去了的過去,將他牢牢的,如同枷鎖一般牢牢的鎖住,動彈不得。
普陀大明鏡中,弓月沒有回玄蒼,也沒有回她該回的寢殿,而是直直的衝出仙學府,竟是直奔幻境。
他現在才知,她那晚去做了什麼。
她竟然在吻過他之後,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吻了他之後……隻身一人降伏仙獸
他看到她一人難以招架與仙獸硬鬥,他看到她幾度難以支撐還要咬緊牙關一戰到底……
他看到……
她就像不知死爲何物一般,去赴死。
而無情的是,那一晚,並沒有因爲她經歷了腥風血雨而有半分仁慈,天依舊星光爛漫,星子依舊漫天閃爍。
遲霖趕來救了她,雲閒也去了。
鏡前,他手指攥進掌心,指甲扎出了指痕,都不覺。
他怔住,他的目光在雲閒的身上無法離開。
縱然他再是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此時眼下的真實心境。
“如若你在仙學府的時候明智一些,應當愛上雲閒纔是。”
普陀大明鏡前,他一身雲衫,衣襬如雲一般垂延及地,身姿修長,卻備顯單薄與孤寥。
普陀大明鏡內,弓月肩膀輕顫,哭聲鑽進鏡外他的心裡,只覺得她每一滴淌下的淚,都如同滾油一般潑在他的心上,從未有過的煎熬疼痛。
遲霖的聲音響了起來,頗是無奈與對弓月的心疼:“你愛怎麼着便怎麼着吧,左右你這件事,我總不好尋到他頭上去讓他給個說法。你吃一口傷心淚或者心頭外心剜心疼也不盡是壞事,不經歷上這個過場,誰又能讓該死去的念頭在心裡死了呢。”
遲霖說的千真萬確是這個理,透過普陀大明鏡。他分明看見弓月笑的悽婉,但是若說是死了心卻還不至於,但是用不了太久,遲霖的這話,便會應驗的。
後來……
後來。
後來紫姬成了插班生,這是在弓月無故消失,遲霖突然來仙學府替弓月請病假之後的事情。
他允了紫姬這個念頭。原也是因爲以前的一些舊事之故。覺得這不過是個順水人情,算不得什麼大忙。
然則他那時又哪裡會想得到,弓月提出要退學的原因就是這個。
所有人都認爲弓月是怕了降伏仙獸這檔子事。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也知道,南院的師尊向來對弓月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弓月在師尊面前是最有印象分的一個學子,若是求情求到南院這邊。而且退學又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弓月要退學。並沒有難度。
彼時,他想着,若是弓月就是這麼個不濟的性子,連戰都不敢一戰。那便也罷了,強拽着她去降伏仙獸也沒什麼意思,退學便就退。與他何干。
他當時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只是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擡。
擡頭的。是在旁邊替她磨墨的紫姬。
“帝尊大人還是去看一下的好,整個南院的師尊都過去了,而且聽說遲霖上神也過來了,便就是衝着您和遲霖上神這份交情在,見見老朋友也是好的。無論怎樣,您若不想摻和,到時不言不語便是,別讓人覺得仙學府失了禮,您說呢?”
他嗤笑一聲並未動,而是道:“失了禮便失了禮,我不去纔是正常。”
可當時紫姬卻是纏着不放:“帝尊這是何必呢?雖然這只是一件小事,您不去也算不得什麼,但是人人都知道您與遲霖上神的交情,他來仙學府,您不見他一面,豈不是讓人覺得別是因爲這件小事讓您與遲霖上神之間生出什麼間隙來?縱然那些閒言碎語算不得什麼,可您不計較不代表遲霖上神聽了不生氣啊,只要您露一露面就可以免去這些煩瑣之事,何樂而不爲呢?”
他手中的筆一頓。
紫姬的話不無道理,眼下不想過去惹一身麻煩,但是也只是解決了眼下的麻煩,事後會有無窮盡的麻煩。
不如按紫姬說的現在露一露臉也好,不過是走幾步路罷了。
“我這個世侄女身子一向不大爽利,偶爾隔上個萬兒八千年的,難免要難捱個一陣子,說來慚愧,若是注意不到不好生休養,等到她逢厲劫之年,只怕要吃更大的苦頭。”他人才一邁進書院內,遲霖的聲音就有些逆耳的響了起來:“玄蒼二王政務繁忙,並非不重視此事,只是實在難以抽出身來未能親自前來,是以,我遲霖算是弓月叔父輩份,也是打小看着這孩子長大的,各位盡請放心,有我遲霖在,定然不會是這孩子撒謊誆騙,委實是她體能有限,怕是近日就得離開,連降伏仙獸之事,也不能如各位所期望去參加了。”
好嘛,遲霖這話說的動情動理,簡直讓任何人聽來都無可挑剔了。
他欒之是誰,是與遲霖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兩人便就鬥嘴鬥了十幾萬年到今天的人。
可以說,遲霖的眼珠子稍稍轉一轉,往哪邊多轉了一分,多停了幾下,就沒有他欒之猜不出來他在想什麼的。
便就是現在他對着的是遲霖的後腦勺,單單是聽着他這一套合情又合理的話,他就忍不住得和遲霖再較量幾下。
“弓月體力竟真的如上神所言,現在到了這麼關鍵的地步?”他心頭哼笑,面上卻是端的嚴肅:“我不禁要懷疑到底是不能參加降伏仙獸而倒下,還是因爲不想參加降伏仙獸之事,而不得不倒下。”
鬥嘴這個事,一定得講究個用詞刁鑽,理據就更要刁鑽,那才能佔個上風。
他當然也是留一線的,沒拆穿遲霖這是明擺着瞞着玄蒼二老來替弓月收拾爛攤子就已經是留了大情面了的。
他還在等着遲霖接招,不想卻是弓月在一旁開了口:“還望帝尊大人成全,我也不盡然全都是爲了自己,降伏仙獸之事,帝尊大人的安排非常完善,只是我個人不能配合。其一,我身子確實有恙,前些日子告假療傷是事實,其二萬事瞞不過帝尊大人的法眼,我確實不得不倒下。事已至此,我再是不想言也要說出來了,輪迴課業之事,是我偷機取巧,那第一名我得的不該,這名次本就不公平,不是我貪這個第一,委實是因爲我輪迴的那個作業拿不出手,不想丟我玄蒼的臉面才作弊矇蔽各位仙師,卻沒想到得了個第一……”
普陀大明鏡前,欒之已是恨不得鑽進鏡內將當時的自己揪出現場。
他這才發現,弓月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竟一眼都沒有擡起頭來看過他。
彼時,他只覺得弓月是不敢。
現在,他只覺得弓月是不想。
她,是真真的重傷在身。
可自己呢……
她,是死了心的要離開仙學府,要離開他,要再也不看見他啊……
彼時,他沒有等到遲霖接招,等到了弓月的不打自招,也有心想放她一馬讓她就這麼離去便是,反正她自己也當着仙師們的面說出了她作弊之事,不管是不是誠心想改過,至少是想付出代價是真的。
態度還是感動了他的。
他心頭有些鬆動,並且,他本來也不是爲了阻止這件事而來的。
然則,包括他在內,也沒有想到,紫姬會來。
紫姬在仙學府內可以自由行走,這是他的意思,原本是爲了讓紫姬出入他的書院方便一些,是以,紫姬進入眼下這個會議般的書院,外面的仙童自然還是記着他說過的話的,沒有相攔。
“師尊說的是,紫姬雖然纔到仙學府沒幾日,但是這些日子承蒙各位同窗的關照,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仙學府內的情況,弓月上神年紀不小,來仙學府本來也不應該完全算是來求學的,換個角度看,也是對仙學府的一種支持,現在弓月上神既然身體不適,而且現在仙學府的學風又夠正氣,弓月上神此番離開也並無不妥,經輪迴課業一事,真真的激起了大家的上進心,已經算是功德圓滿,紫姬斗膽,也來替弓月上神說個情,就允了弓月上神罷。”
普陀大明鏡前,欒之眯了眼。
彼時,這一番話聽在他的耳內,只覺得弓月這個玄蒼的未來之主,委實不夠格。
而,也正正是因爲這樣一通求情的話,才讓他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非要讓弓月退學不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