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誌社的工作比起別的工作總不太枯燥,工作時間也比較自由。我會抽空去看話劇看地下樂隊,看畫展。有天安然打電話來說有個國外的畫家在美術館做展覽,約我一起看。我當下放下手裡的工作,說了句採訪就跑了出去。說起安然,她是個神仙級的人物。當初我在寫第一本小說時,因爲出版社催的太緊,所以不得不連夜趕,寫的思緒混亂的時候就上論壇,安然就是在論壇拍磚時認識的,通過QQ聊了一個晚上就出去見面了。安然比我大了四歲,是多家雜誌的攝影編輯,整天掛着相機出沒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實在想不通二十五六的女人不着急結婚卻跟個孩子一樣看到東西就想拍下來的人是需要怎樣的生活態度。認識安然以後,她總會約我一起去看新片,看畫展,看演出。後來我把她介紹給了齊林,安然感嘆說:“齊林真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惜被你捷足先登了。”讓我着實得意了好一陣子。

在美術館看到安然的時候,她捏着兩張票蹲在馬路邊上抽菸,看到我慌慌忙忙地跑過來就嘮嘮叨叨抱怨我速度太慢,還沒好氣地把票塞給我率先走了進去。我早習慣了她這種態度,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出的走進美術館。

說實話,我是一個僞藝術青年,我熱衷於看畫展卻不懂一點繪畫技巧。在逛完美術館後我沒有一點收穫,外國人的審美觀跟中國人太不相同了,看着安然興致盎然地停留在每一張畫面前,我覺得很無聊,就坐在前庭等她。

“你是,小若吧!”坐在對面的一個男子說話了。

“哦,你是歐陽。”

“你也很喜歡看畫展嗎?”歐陽把椅子挪到我身邊。

“有看畫展的時間我寧可去看話劇,你說我喜不喜歡?”我無奈的聳聳肩,雖然不愛看畫展,但是跟安然相處的每一分鐘都很快樂,與其說我爲了看畫展來這裡,不如說我爲了安然更貼切些。“你也喜歡看畫展?”我問歐陽。

“是啊,我從小就學畫畫的,也難得今天有空就過來了。”

我正要接話,忽然手機響了,接起來是四毛的電話,“小若,我們今天演話劇,你過來幫下忙吧!”我一口答應下來,看着對面看畫冊介紹的歐陽,我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有興趣跟我去看話劇嗎?”

“話劇?我不是很感興趣,因爲看不懂。”

“沒關係,看話劇的,十個有九個都不懂。”我這麼極力地慫恿歐陽去,並不是想真的帶他去話劇,而是因爲H城的夏天實在太熱,我看着外面那麼大的太陽就發昏,更不想在炎熱的天氣裡擠公車,說白了就是我想蹭歐陽的車坐。

“那好吧。”聽到歐陽答應下來,我格外開心。

地下話劇的演出場地並不是很好,朋友的話劇安排在一個廢棄的工廠裡,歐陽的車開了好久才找到地方。我剛下車就聽到四毛大叫着:“小若,快過來幫忙。”我一看就想吐血了,晚上演話劇,可是現在連佈景都沒搞好。我爬到高架子上和朋友貼背景畫,歐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憋了半天說了句:“你小心點。”話音沒落,旁邊有個人就說:“幫下忙,把畫遞上去。”歐陽沒反應過來,傻站在當地,直到我喊了句:“歐陽,把畫遞上來。”歐陽無奈地脫下西裝,幫起忙來。

貼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和四毛一人舉着一邊,底下的人不住地說這邊高了,那邊又低了。歐陽看我折騰了那麼久,沉不住氣了,說:“小若,你下來,我來。”我乖乖地爬了下來,我在架子上被太陽曬的頭暈眼花,難得有人自告奮勇幫忙,我總算可以下來了。

看着歐陽在架子上忙碌我就想笑,高高在上的人幹起體力活倒也不含糊,好不容易把場地佈置好,我跟歐陽都累的快趴下了,我問他:“還看麼?”歐陽說:“不能白乾了,看!”

因爲是地下演出,並沒有安裝懸置話筒,用小蜜蜂的話,又會互相干擾,所以現場全靠演員發聲。我扯着歐陽站在第一排,歐陽說從來沒看過地下話劇,他意識裡的話劇演出都是有很寬大的舞臺,先進的舞美設備,這下總算開了眼界。地下話劇的演出總會晚點,如果說定下八點演出的話,就一定會有這樣那樣的原因拖到八點半。當到了演出時間,也只稀稀拉拉來了一點人,大半個小時後,人就開始涌進來,歐陽站在我身邊,在人羣裡看上去是那麼不協調,來看話劇的人,穿着拖鞋嗑着瓜子或嚼着口香糖,打開一個便攜式的板凳旁若無人地坐在當地,這些人共同的特點就是看上去很閒散,歐陽感嘆道:“搞藝術的絕對發不了財,看他們的生活態度就知道。”我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人有了那麼多錢還整天想着發財。

折騰了半天話劇開場了,本子是根據王安憶的《長恨歌》改編的,分了五幕,女主角的演出格外出彩,最後一幕完全靠的是追光打出來的,當女主角夾着一根菸,神色淒涼地感嘆自己年華老去時,我也不由的難過起來,話劇這東西就是要看現場的,演員演的好的話會把觀衆的情緒帶着走,我回過神去看歐陽,發現他看得聚精會神,整個場子除了上升的煙霧,每個人都被演員的悲慼所打動,悄然無聲。當女主角倒下時,追光打在她暗紅底墨綠色大花的長裙上,觀衆都唏噓了,然後完美謝幕,演出結束。

我和歐陽跑到後臺找四毛,四毛就是這次話劇的導演,當初四毛跟我一起大學畢業,他就要立志做中國的第二個孟京輝,這兩年來到在H市混了些名堂出來,美中不足的就是生活得不到保障,經常三天兩頭地叫我請他吃飯,我到了後臺就猜到這廝肯定會提讓我給他慶祝的話。果然,四毛說:“怎麼樣,不錯吧!沒糟蹋了你的本子吧?”我說:“不錯不錯,你小子要是敢糟蹋我的本子我就打死你。”歐陽聽了大吃一驚,“怎麼本子是你寫的?”這本子還是在大四畢業的時候,,四毛說想排個畢業話劇,讓我給他操刀寫個本子,我雖然答應了,寫出來四毛卻不用,他說:“我的畢業話劇怎麼能搞這種題材?”於是這一放就是兩年,沒想到今天演的居然是這齣戲。

“看在你導的不錯,今天晚上請你去喝酒。歐陽你去不去?”歐陽遲疑了一下,“那好吧!”

我和歐陽,四毛開着車跑到一個小飯館去,是四毛介紹的,說那裡的回鍋肉片很好吃。小店裡就四張桌子,而且桌子好象很久沒擦過了,我抽了張紙巾一摸,黑乎乎的,我尋思着這桌子估計是再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的那種。四毛大咧咧地往板凳上一坐,整個人趴在桌子上抽菸,懶洋洋地看着我說:“小若,你知道吧,我搞這次話劇太累了,演員全是大學生,磨了三個月才磨出樣子來......”四毛在那裡滔滔不絕的訴苦,可是我想的是,這樣的桌子和椅子歐陽要怎麼坐下去。我扯着歐陽的衣腳,尷尬地笑道:“你今天就別要你的風度了,坐吧。”四毛聽到這話才注意到我身邊的歐陽,“小若,你從什麼地方偷了個帥哥來?”我白了他一眼,想起歐陽的話,“我從路邊揀的孤兒。“四毛嘀咕道:“那你還真是運氣好,揀個孤兒都能揀出水平來。”

四毛這人酒風不好,喝多了就開始羅嗦,我每次跟他出去喝酒都覺得頭疼萬分,他會拉着你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下去。我說:“四毛,喝多了就別喝了。”四毛大手一揮,“小若,我有大半年沒跟你這麼喝酒了,我今天一定要喝痛快了,人活着真他媽的難,比如我,奔三十的人了,房子沒房子,車沒車,一個月也就千把塊的收入,你看人家孟京輝,有個那麼優秀的老婆,你看我?連個女朋友都找不到。”我聽四毛說這話,我就知道他成爲中國的第二個孟京輝是沒指望的事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理想抵不住現實的一點衝擊。我跟歐陽喝的並不多,尤其是歐陽,只喝了幾口,低着頭一直在吃菜,津津有味地聽着四毛髮牢騷,喝到後頭,我也聽煩了,我跳起來指着四毛罵:“你他媽的有什麼好抱怨的,看看我,當初沒畢業的時候我是什麼樣的?現在呢?我整個就一家庭主婦。”四毛聽這話笑起來,他問:“齊林還是老樣子嗎?還死摳存錢呢?”我點點頭,“整天就爲了結婚,談戀愛那會還知道陪我去看個電影,現在呢,我提議看電影,他居然跟我說一張票錢可以吃兩天飯了。還有,我怎麼覺得倆人在一起用錢的話總比一個人用的雙倍都多了好多,我跟齊林在一起以後就沒個寬裕的時候。“四毛聽我這話就搖搖擺擺走到我面前,通紅的臉,酒氣就往我鼻子裡噴,“我說,小若,你跟齊林壓根就不是一類人,你倆要好成了,我就跟你姓。”我說四毛你坐下坐下,我還等着跟齊林結婚呢,亂說什麼呢。四毛急了,跳起來,舞動着倆膀子,憤世嫉俗地扯着喉嚨叫:“結婚?窮人就別想結婚,就算結了也是禍害下一代。”說完就蹲在地上自言自語着自己頭暈啊怎麼的,我一看就是喝多了,我轉過臉跟歐陽說:“得,送這老爺們回去吧!”

估計那天晚上是嚇到歐陽了,他坐在車上半天才緩過神,跟我說:“小若,你這一女的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啊!”什麼樣的日子?把四毛送回去就讓你見識下吧!

四毛租的房子比較偏僻,跟一羣全國各地的民工擠在一個雜院裡,他和一個剛畢業叫小偉的學生合租一間。我和歐陽把四毛擡進去的時候,小偉打赤膊開的門。他說:“小若姐,算我求你了,別跟四毛一起出去喝酒了,他那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喝了酒吵的一雜院的人都別想睡。”我說,“今天也是你四毛哥話劇演出成功纔去喝了幾杯的。”四毛和小偉的房間是一個不足四十平米的小黑屋,沒窗戶,比較潮溼,裡面的傢俱可以一眼掃過來,就是一張方桌,兩臺電腦,一個衣櫃,連牀都是上下鋪。四毛當初調侃自己,說那首《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在唱,沒想到一唱就唱到了工作,到現在還沒唱完。就這樣,當小偉的女朋友來了,四毛還的到處打流,蹭朋友地去睡覺。

我和小偉把四毛弄到牀上去,歐陽就站在門口發呆,走的時候他問我:“那面牆上畫的是什麼。”我又困又累,上了車就點了根菸在手上,看着鏡子裡的菸頭一明一滅,慢慢地說:“捨不得花錢買牆紙就自己畫的塗鴉。”每次我從四毛那出來,心裡就特別的難過,我也勸過他好多次,我告訴他,生活畢竟跟理想是有差距的,現在的人雖然不要掙很多錢,但是最起碼有了十多萬才能追求自己的理想。四毛說,等我有了十多萬的時候,我的理想就會變成追求下一個十多萬,我不想這樣。在我沉思的當,歐陽說:“也許,我能明白你們的感受。”

“你能明白什麼?你沒過過苦日子,就什麼都不會明白。”我不想跟歐陽探討生活的話題,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誰都無法瞭解彼此。

歐陽把車開到樓下的時候,齊林在樓下等我。我跳下車,揮手道別,和齊林挽着手上樓。

齊林問我:“那是誰?”

“歐陽,採訪時認識的朋友。”

“車不錯。”齊林淡淡地說。

我知道齊林已經把買房子的錢存夠了,現在正在計劃存錢買車。但是在這個晚上我不想跟他計劃未來,我在想我們現在這麼辛苦爲了什麼?拼搏的意義就爲了穩定的家庭,抑或是如四毛般爲了不切實際的夢想?這兩者我都不想要。

我跟齊林躺在牀上,我告訴他:“我不想結婚,我不想再辛苦了。”齊林很久沒有說話,久得我以爲他睡着了,沒想到他轉過來輕輕抱着我:“小若,對不起,是我沒本事。但是請你要相信我。”以往齊林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會輕拍着他的背,告訴他我會跟他一起努力。但是今天我格外討厭他的這種語調,他沒有對不起我,只是我自己內心的不滿足才造成了我對生活的抱怨。難道真的像四毛說的,我們不是同一路人。也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我對我的選擇發生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