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紫寰宮內，幔帳後，蕭寧握住筆的右手緊了緊，目光從紙上移到了垂首站在桌前的宮人身上。
那人站得一動不敢動，只能從微微顫抖的手上分辨出他的緊張。
“清思殿設宴，宴請太醫院的人。“
蕭寧語調低沉的重複了一遍道，”誰給她出的主意？“
他漫不經心的掃了那個宮人一眼，目光似刀刃，明明語氣風輕雲淡，迎面而來的威壓卻掩藏不住。
“是，公主下令的，已經知會過太醫院提點了。”
蕭寧面無表情地道：”吩咐下去，她要請便請吧。“
......我坐在窗邊，點了盞燈火意興索然的翻着手中的書。
今早在太醫院藏書閣，跟蕭楚不歡而散，一直到我從藏書閣樓上下來，他都沒有再出現過。
倒是景嵐，纏住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無外乎都是關於蕭楚的。
從他們兩個人在這裡的表現就能想到在石崤山中，他們是如何相處的。
如同蕭楚那般心思難測的師傅，當他的弟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兩位老師睡得都早，平常這時候都已經是鼾聲四起了，陳大夫意外的沒有睡着，他翻了個身，見到房間一側還守在窗下捧着書出神的我，語氣和緩的道：”小林，早些睡。“
”明日太醫院提點在院內設了小宴。“
我放下書，朝着陳師的方向望去道：”老師，不是說公主要在清思殿設宴，怎麼太醫院也要開席麼？“
陳大夫從榻上撐起身子，坐在牀沿笑道：”小林，清思殿那樣的地方，能吃飽的人都不會很多吧，公主身份尊貴，大夥兒都會忌憚三分。“
”太醫院提點正是想到了這個，纔會在清思殿宴請之前先來太醫院聚一回。“
”你不想看看這趟從各地進宮的大夫有哪些人麼？你在院中碰上的可是沒幾個。很多隻怕你連聽都沒聽過。“
我微微一怔，抿了抿嘴脣擡起頭道：”老師，聖上的病沒有大的起色，還是時不時的清醒一小會兒，這樣的情況是沒法子親理朝政的。“
”四......皇子是否要一直監國？您是怎麼看？“
陳大夫壓低了聲音道：“小林，這些事情跟我們無關，我早說了，四皇子上臺不會爲難我們這些大夫的，你看清思宮宴席過後，大家都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太醫院留下的不過幾個人而已。”
“老師。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猶豫的望着他道。“太醫院會讓您留下？”
陳大夫搖頭道：“不會，不會，你大可放心，再說我人就在應天。仁善堂每日開張的，若是宮中有召，派個人就能把我叫來。”
“會診的大夫那麼多，留下的最大可能應該是遠途趕來的大夫，特別是在此次會診中有獨到見解的人。”
“比如......”
“小林，”陳大夫直截了當的道，”人選的名單現在已經交給太醫院提點，要定誰還沒有結論。“
”我跟辛大夫，你知道的。多年故交，所以我多少知道些，總之上頭沒有我，你可以放心了。“
提前預告逃過一劫，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是陳師說遠道而來的大夫，我心中有個名字涌到了嘴邊，終究忍不住小聲問：”老師，那個石崤山來的景嵐......？“
若是她被留下，那他呢？
我神色一凜，名義上蕭楚這一回到應天僅僅是景嵐的助手而已。
”小林，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開宴席前，你依然要去藏書閣做完當天的事情。“
陳大夫擡手打了個哈欠道。
”辛大夫在我面前誇過你幾回了，別讓他失望，走之前幫他把要的書目整理齊全。“
老師不願意過多談論那個話題，我再追問就是不知趣了。
臨睡前，陳大夫突然間冒出了一句：”小林，明日太醫院提點設的宴席你是要去的，至於清思殿的宴請，爲師替你找個理由推脫一下，你就留在這裡，不要去了。“
”前幾日宮中的傳聞，多少跟你有關，這個時候宴請，我擔心宴無好宴。“
沉默片刻，我覺得這時候回答老師任何話都顯得多餘，側臉望去才發覺他老人家已經睡着了。
白鬍子一顫一顫的，滿頭白髮被風輕拂凌亂。
他是真心收下我這個關門小弟子的，處處都爲我着想。
哪怕身在波瀾不斷的宮內，他雖能力有限，也盡力保護着我，希望能平平安安的將我帶離皇城。
我做的決定比起早上那會兒，更是篤定了幾分！
......睡得晚，依舊是屋子裡最早起來的一個。
我習慣了，洗漱完畢，坐在桌旁研墨，心中有了打算，哪怕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可以未雨綢繆，先行一步。
吹乾紙上猶溼的墨跡，我將寫好的信紙折了起來，收進一個厚實的信封中。
這筆小楷比起蕭楚是不夠看的，好在端正，接到信的人能看懂就行。
”小師弟，“同屋的另一位大夫的弟子也醒來了，見到我早就坐在窗邊開始一天的功課，他咧嘴笑道，”你這麼勤快，害我日日都被師傅責備。“
”原本想着跟應天有名的陳大夫住一屋，能討教些問題，沒想到我來了這裡，每日做最多的事情就是聽師傅教訓，再這麼比下去，怕是一離宮就要趕走我了。“
”師傅昨晚吃飯的時候還跟我說，羨慕陳大夫收了這麼個勤快的弟子。“他努了努嘴示意道。
我無聲的笑了笑，垂下眼睫輕聲說：“我總是生怕時間不夠，能把握的時候就珍惜啊。”
“你跟我不同的，應該說，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有的人需要趕啊趕，趕着去做每件事，有的人就可以悠閒一點，沒那麼着急，不是我勤快，我只是擔心，時間不夠.”
“小林，你今日還要去藏書閣麼？”他被我說得一頭霧水，懵懂的望了望我，換個接地氣的話題。
“要去，辛大夫交託的事情還沒完成。“我頷首道。
”晚上太醫院開席，你可知曉？“他挑眉看了我一眼。
我整理齊桌上的東西，騰出空位置給他，將方纔寫的信塞進枕頭邊我自己的包袱裡。
出門前，我回頭就着剛纔的話題跟他確認：“天黑前我會回來，替我跟我師傅說一聲。”
我走過太醫院的藥房，傳來陣陣熟悉的藥材氣味，迎面來個風一般的身影撞得我險些摔倒在地。
景嵐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免得我摔跤，她看清楚是我，又好氣又好笑的道：“一大清早的，小林你跑什麼？”
我話到嘴邊嚥了下去，其實很想說：大姐，是你突然間殺過來的，我可是好端端的在走路！
景嵐手中端着的一壺藥汁灑了多半在地上，她揭開蓋子，望着裡頭所剩無幾的藥湯，湊過去聞了一下，皺眉惱道：“完了，大半都灑了，不夠呢。“
”趕緊還得重熬一遍。”
聞到氣味，卻不是慣常的草藥味道，我嗅了嗅，察覺是醒酒湯。
“誰喝醉了？”
素聞東苑住着的異族大夫，沒事歡喜聚會，幾個人圍坐小酌談天，沒想到居然在宮裡還能濫飲致醉，果然是異族不羈放縱愛自由麼？！
下一秒，景嵐說出的話讓我心跳加速：“還能有誰啊，除了阿烈跟我父王，還有誰使得我早起替他熬藥啊。”
她掂量了下手中的藥壺悵然道：“又想起石崤山了，山美水美草原也美，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哪像這裡？”
“小林，”景嵐靠近我小聲道，“我懷疑雲哥哥跟公主鬧翻了。”
“何以見得？”我蹙眉道。
“他昨日回來，喝了好多的酒，你想不到吧，他那樣的一個人還有醉酒的時候，可是我攔不住他卻又擔心，他身上舊傷一直好不了，總是折騰。”
景嵐語氣中夾帶着毫不掩飾的擔心。
她說完，眼珠子轉了轉，盯着我道：”小林，你師父可有教給你好用的醒酒方子，宿醉之後最是難受，頭疼得緊能緩解一下的那種。“
我垂了頭，語氣乾巴巴的道：”聽你說的，好像你經常喝醉啊。“
”你怎麼知道？“景嵐笑容得意的道，”我在部族裡，難得遇到酒量能跟我比一比的人。“
我打開存放藥材的櫃子，逐一辨認，找齊了七八種藥材，轉頭對着景嵐道：”你過半個時辰來爐邊取，我替你熬藥，好了之後我還得趕着去藏書閣做事，你自己送去給你......師傅。“
景嵐擡腳要走，折返幾步回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林，你這麼講義氣，等出宮之後跟我去石崤山吧。“
她從頭到腳打量我，偏了頭道：“年紀還小，多吃點牛羊肉興許還能竄竄個子，要不像你這身板，姐跟你說實話，哪有女人願意跟着你啊！”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她安慰我道：“別難過啊，姐不是跟你說過了，今後都罩着你嘛......”
“行行，我知道。“
我聽不下去，揮手示意她走。
”熬藥的時候，我不喜歡別人打攪，你若不想影響藥效，半個時辰再來取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