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慶嘉七年八月初七
公主身邊那個名爲阿羅的青衣侍婢又來到陳三境府上。
與平時不同, 這次阿羅姑娘沒再穿宮裡的服飾,而是換了身花青襦裙,頭戴一支秋海棠銀步搖, 背對他站在海棠樹下, 顧盼生輝, 身姿俏麗。
陳三境原本在書房裡處理政務, 忙得一塌糊塗暈頭轉向時, 轉頭看到女子曼妙身影,心頭悄然一動。
這女子仗着貌比羅敷,纏人得緊!如今兩年有餘, 任他如何拒絕也不肯放棄!倒不知是誇她勇氣可嘉,還是諷刺她不知羞恥。
但他也因此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這樣一個妖精似的人兒一心掛在他身上, 即便是爲財爲色爲權, 說出去也是極有面子的。
她還站在外頭, 安安靜靜佇立着。
陳三境知道她是在樹下等他,但他不想出去。
心如明鏡的陳大人並不看那女子一眼, 可手裡的硃筆卻再不能使得稱心如意!
他自我唾棄式地又是蹙緊了眉,又是長嘆一口氣,暗罵自己“簡直色、欲薰心”!
一番不知所謂的做派後,陳三境心情複雜地理一理衣衫,好像說服了自己一般, 終於暢快地出去與之會面。
那女子分外驚喜地轉過身來, 立展笑顏, 雙眸亮得唬人。
她甫一福身, 稍稍正色:
“陳大人……阿羅知道今日唐突, 但還是想親自來得大人一句話。”
女子的猶豫嬌羞全數陳列詞句間,入耳難忘。
“你問。”
朝廷新貴陳侍郎一襲紫色官服, 頭頂秉一隻白玉冠,面色淡淡,芝蘭玉樹,當之無愧也。
只見那侍婢原本負手而立,此時十分優柔寡斷地將手從背後拿出來,手裡赫然有一個藕荷色荷包。
她緩緩地,珍重地朝陳三境遞過來:
“不,不知陳大人可否……”
這樣明豔動人、熱情如火的女子,竟也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的時候。
陳三境立時頓了頓,隨即滿臉不耐地蹙眉看她,如花美人微微低頭,身體因爲緊張而輕顫,面頰一片緋紅,藕荷色荷包被她顫巍巍地捏在細白的手裡。
良久,他面無表情地迴應:
“果然,當真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子。”
身前女子震驚地擡頭看他,面紅耳赤間,羞臊和怒意一同涌上來,她緊緊追着他的眼神問道:
“……不知羞恥?”
尾音上揚,這很明顯是一個疑問句。
可陳三境聽不懂她的語氣。他不懂,這個女人還有什麼好裝模作樣的?他已經把話說得這樣直白,難道非要受他一番羞辱才肯斷了心思嗎!
於是他轉頭認真又直白地對上她的眼神。
只見此女自嘲似地勾了勾嘴角,依然緊盯他的雙眸,端的是十分大膽、極其挑釁的口氣:
“願聞其詳。不知陳大人對這四字作何解?”
陳三境聽完,心道這女子實在厚臉皮。於是他收起摺扇,不想再給她留最後的顏面:
“宮裡槐樹下,本官已經拒絕你的求歡,是也?”
那侍婢聽了求歡二字,竟還是一動不動地死死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他諷刺地笑了笑,便清楚地迎上女子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說道:
“每當我升官,你動作倒還挺迅速的?”
說到這裡,這女子垂頭閉眸,卻還是倔強地站在那裡紋絲不動。
陳三境不知道這侍婢究竟在倔什麼,又有什麼可倔的,難道他的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陳大人升了官,學會了色厲內荏:
“你自去想罷!這‘不知羞恥’四字與你,配是不配。”
這句話落地,海棠樹下,落針可聞。
而後,他眼前的姑娘終於動了。
那倔姑娘緩緩擡起頭,紅脣緊抿,一雙漂亮的秋水眸裡盈了一層朦朧的霧,愈發晶瑩。
忽然,這女子含着淚光勾脣一笑,卻與方纔的味道截然不同。
方纔勾脣,譏諷居多;現下勾脣,卻……
他倏地有些後悔,胸肺處一窒。他好像……不該跟女子說這樣狠毒的話,忒沒風度了些。
可這女子也着實纏人,他實在是飽受其擾。是時行這般事,應當是可以得到諒解的。
他轉念又想到,明德公主還被這女子矇在鼓裡,視其爲親姊妹,更是對這女子寵愛有加!
反正日後他自會與明德成婚,此時剷除她身邊一個不甚忠心的媚俗丫鬟,大抵沒甚所謂。
他正晃神思索爲何他心裡總有些沉重感時,這個女子總算開口說話了。
“小女子不才……未得大人青睞。”
這是第一句,女子說得斷斷續續,夾雜着哭音。
陳三境仔細聽她說話,明明還是細軟的女聲,明明能察覺出微弱的哭音……可他卻覺得,用振聾發聵來形容也不爲過。
他不自覺地轉身正視這個大膽婢女,竟對她後面的話來了興趣。
只見阿羅隨手將手裡的荷包扔在海棠樹下,那荷包便自此埋了一小半截兒在土裡。
他再聽她開口說話,聲音已經再沒有先前的哭音,只剩下隨風而起的釋然:
“擾大人良久……大人勿怪。”
“陳大人,您不懂阿羅的意思,但阿羅明白您的意思了。從此天涯海角再見。哈。”
剎那間,風起,女子頭頂的秋海棠漱漱而落,竟澆了滿頭,美煞哉。
而後這婢子極妥帖地一福身,恁是做足了禮節才離去。
這一天夜裡,陳大人二十七年光陰裡,頭一回輾轉難眠。
*
九月初七這日,晴空萬里,日頭極好。距離那個叫阿羅的貌美婢女來他府上……表白,已過了月餘。
這一個月,陳三境過得極爲不好。
夜夜輾轉難眠不說,即便睡着了,夢裡卻還隱隱可見那女子身影!他當真看透了自己——到底也不過是個色迷心竅的好色之徒!
天還黝黑着,他最是信任的小廝臨修就來服侍他起牀穿衣。
“大人,昨兒夜裡還是睡不好嗎?”臨修的臂彎裡着陳三境的官服,擔憂地問,“可是近日太忙,沒休息得當的緣故?”
陳三境只穿着一身中衣立於臉盆架子前,幽幽洗了把臉,沒出聲迴應。
臨修早便習慣了自家老爺做派,於是他另外挑了個話頭:
“明日便是皇上下旨賜婚的日子,咱們府裡便得準備迎娶公主的事了,那大殷的二皇子虎視眈眈,您可別小瞧他去……”
臨修的話還沒說完,陳三境便自顧自地去了臥房前廳用早飯。
吃了兩口,卻覺得寡淡極了。他終於悶聲朝身後追來的臨修問話了。
“臨修,”陳三境眉目前微有些茫然,“你說……明德好是不好?”
臨修整理官服的手頓了頓,試探般地回答道:“公主自然是好的,何況……您一直喜歡公主啊。”
“……臨修,”陳三境沉默半晌,這纔出聲道,“爲我更衣罷。”
他轉身看着窗外……外面好大一棵枝繁葉茂的海棠樹——那是他剛來京都的那一年親手種下的。
自此,往些年從未放在心上的記憶在腦海裡紛至沓來。
但他沒作何反應,只是任由臨修爲他套上官服。
大人竟然沒有自稱本官……臨修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他覺得……今天的大人,好悲傷呀。
穿好官服,坐上馬車,陳三境環視一圈,朝外頭問道,“臨修,我的暖爐呢?就是外面總套了一個繡着綠竹的暖爐套的那個?”
“大人,如今才九月呢……往日裡不是臘月裡才添暖手的物事嗎?”
“也罷。”復又合上帷簾,陳三境遂閉目養神去。
馬車一路悠然,顛簸甚少,不一會兒便穩穩地停在側方宮門外,此時天還未亮。
黑沉沉的霧色裡,陳三境沒讓臨修攙扶,自己跳下了車,從午門旁側的門入了宮。
臨修站在原地抓耳撓腮,饒是想不通:
九月的天裡沒備暖爐……大人居然生他氣了!
這……竟然也能生氣?
難道九月裡的大人怕冷嗎?
莫非……是得了病罷……
正待臨修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時,他家老爺竟又輾轉回來了!不怕誤了上朝奏事的時辰嗎?
他家大人幽幽地喊他一聲:“臨修……你且在這裡思索一番,本官喜歡公主什麼。”
臨修:這一聲喊得……活像個怨婦。
“若是本相下朝回來之時你還沒想出來,就按府裡規矩處置你。”
臨修:……分明是個惡婦。
*
過了一個時辰,陳三境還沒出得宮來。
臨修鬆了口氣,將馬車趕至不打眼的角落裡停下,坐在車外繼續冥思苦想。
他不知道大人今日爲何讓他思慮這些沒甚頭腦的事,也不敢問,反正也不算是個難題。
又過了半個時辰,各式探討聲四起,原是陸陸續續有各位大人從宮門處出來。
臨修如往常一樣下車等候大人。
人走了一半,他沒見着大人的人影兒。
他朝前走了幾步,希望大人眼神好些,能輕易找到他。
不消多時,宮門前只剩下三兩個人還在往外走,他家大人還不見人影。
等宮裡出來最後一位大人,卻是禮部尚書章興業大人。
“章大人,請留步。”臨修等不得了,他彎腰上前攔住章大人,“章大人,奴才冒失了。只是大人還不曾出得宮來,心中着急,這纔來問問您。”
章興業搖頭晃腦地撫須一笑,“本官出來時,丞相還在皇上的御書房裡呢。想必有事商討,你且再等一等,應當快出來了。”
臨修連連鞠躬應聲,“誒,這就好。多謝大人相告,免去小的心中焦慮。”
章興業說了聲“無妨”,嘴裡嘟囔了句不知什麼玩意兒,便乘了自家轎子走了。
臨修離得近,耳力又好,聽得一清二楚:這陳侍郎老大不小的人,終於要成婚了。
先皇膝下子女只寥寥幾個,明德公主乃是老來女,與當今聖上更是一母同胞,自小嬌寵卻未被寵壞,且自請爲先皇仙逝守孝三年有餘。
由此,公主的親事便耽擱下來了。耗到今日,明德公主竟已雙十有二了。
臨修細細想來,許是聖上在和大人討論與公主的婚事罷,他只管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