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竹板子落在阿羅身上,痛得她悶哼一聲,下脣被咬出一顆小血珠,只覺臀肉發麻。
又捱了兩板子,青雲橋上冠服楚楚的陳三境站在血肉模糊、精神錯亂的阿羅面前。
阿羅用力睜開眼睛掃了眼身下板凳旁邊的紫線壓邊的官靴,平視時能看見來人袍子上的飛禽紋花。
她不甘心地擡頭仰視那人,果不其然,是她心心念唸的十七。
她看見陳大人隨手扔給嬤嬤二十兩銀子,嬤嬤笑道:“陳大人……莫不是看上這狐媚子了?”
陳三境要嬤嬤放人。
嬤嬤打了一圈官腔也不放。
陳三境從懷裡掏出兩錠金元寶。
阿羅忍着痛按住他的手,蹙眉搖了搖頭,嗓子乾澀得緊,說不出話來。
陳三境看向板凳上的阿羅,一雙狐狸眼此時盈滿了淚,鼻頭紅通通的,平時殷紅殷紅的嘴脣變得慘白慘白,像一隻鬥敗的小雞仔,蔫了吧唧。
他心底倏地竄起一股火苗,燒得滿腔怒意,卻不知在氣什麼。
三個嬤嬤看着金元寶,眼睛透亮,蘇嬪身邊的嬤嬤最先反應過來,不着痕跡地接下,笑着要和陳大人說幾句好話。
陳三境卻沒來得及理她,彎腰將板凳上的阿羅攔腰抱起,不發一言地往玉漆宮去。
阿羅強行保留自己最後一點意識,兩手攀着陳大人的脖頸,腦袋埋在他胸口,眉梢眼角俱是疼痛也趕不走的笑意。
每走兩步,屁股便針扎似地疼,她卻還笑得出來。
良久,她終是忍不住,眯着眼睛靠在陳十七懷裡,輕輕地,從鼻子裡哼笑一聲。
陳三境腳步一頓,低頭看她一眼,“你還笑得出來?”
阿羅從他懷裡擡起頭來,蒼白的嘴角揚起,明明虛弱得要命,說出的話卻要別人的命:“爲什麼救我?”
陳三境想:皇上讓我來救你。
可他怎麼也說不出口。平白無故又莫名其妙,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皇帝派來的。這個女人本就對皇上有意,若是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麼作妖呢!
他如此想。於是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旁邊暗紅的宮牆在阿羅眼前晃動,紫雲殿的粉紫千日紅從殿內支出來大片,鮮豔得像阿羅臉上的笑。
阿羅伸手圈緊了陳大人的脖頸,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聲色嬌嬌弱弱,“大人不是不喜歡我?作甚又來救我……”
陳三境手臂一緊,徹底停下腳步,俊臉一紅,“閉嘴。”
阿羅總還對他抱有期待。現如今陳三境趕來救她,無異於朝她招一招手叫她過去他身邊,她輕易上了當入了坑,原本休止的心思翻騰起來,像滾了火,熱烈又肆無忌憚。
那嬤嬤前幾板子打得極狠,明明是打屁股,卻好幾板子敲在腰背上,十分要命,輕易出了血。
她再沒有心力逗弄十七,腦袋徹底窩進十七頸窩裡,呼吸弱得快聽不見。
陳三境感受到脖子上的溫熱的氣息,嚇得要將阿羅扔在地上,搖了懷裡女子幾下,還不見動靜,才知曉她已經暈厥過去,他只好把人送到玉漆宮門口太監手裡。
明德氣得摔盞,命人即刻去傳太醫。
陳三境受皇上囑託,來時就揣了兩瓶上好的金瘡藥在身上,此時一併遞給明德身邊的竹桃。
他不好再在後宮逗留,今日有皇上的令牌才能進入後宮,是以他送回人便匆匆離開。
脖頸間的溫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擡手摸了一把,方纔莫名緊張的心境也沒了,於是搖搖頭,步履淡淡地往宮外去。
自那之後,明德和蘇嬪的樑子就此結下,平時只要逮到機會就會在皇帝面前說幾句蘇嬪的頂頂好話。
這是阿羅教的。她說明德越是把蘇嬪誇得天花亂墜,便越加重皇帝心裡的厭惡與疑慮。
明德雖不懂爲何如此,卻還是照做不誤。
皇帝心裡一直看不上蘇嬪父親施光譽的身份做派,最聽不得別人誇施家人,越誇越是厭惡。正是因此,他更能懂得明德意思。
他也想爲阿羅報仇,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慶嘉六年春節,阿羅身體初愈,心裡記掛着陳十七,但經了拒絕一事,還不大好意思去他府上叨擾,遂給綠枝去了信,又送了銀子年貨,求綠枝幫她關照一下陳三境。
綠枝應了,年後跟着高士去陳三境府裡暖暖氣氛。
後來綠枝傳信來,說是期間陳三境問了句阿羅的身體是否痊癒。阿羅看得樂出聲,心道陳十七心裡一定有她。
慶嘉六年是慶國新皇登基以來最風平浪靜的一年,也是不得不說的一年。
六年二月,當朝太師施光譽的一個門生在吏部做主事,被指押妓醜事,皇上要他自省,罰了他半年俸祿。
若是清官,這半年俸祿堪比半條性命;若是貪官,這半年俸祿不值一提。
朝廷衆人得了這個決策,有人破口大罵,有人見風使舵投靠施太師,有人上書皇帝請求皇帝治此人的罪……
人人情狀,皇帝俱都統一讓人記錄下來。
六年四月,淑妃向皇帝進言,今朝已到選秀之年,皇帝應和。
整個後宮除了兩位太后,這宮裡只有禮部尚書章興業的女兒淑妃位份最高。選修一應事宜自然都落到她肩膀上。
她做得很好。
且淑妃的父親章興業雖心眼多些,卻是個忠心不二的能臣;淑妃平日也不舞刀弄槍,十分文靜,何況淑妃還有皇長子李雲彥傍身。
惠孝太后深思熟慮向皇上提議,將淑妃扶爲皇后。
皇帝只說,“再看看。”
六年八月,皇帝頭一回鄭重其事地辦了中秋宴。
阿羅身爲司醞,全權負責中秋宴上的美酒。她把壓箱底的釀造的幾壇桂花釀分給女眷,味香濃厚後勁兒大的多數分給王公大臣。
這次中秋宴上五品及以上均可參加,全宴只有一人破例,即文采斐然的翰林院庶吉士樂不凡。
皇上讓他在宴上賦詩一首,他理了理長袍,娓娓道來。
阿羅在殿外偷瞧陳三境,偶然注意到吟詩作賦的樂不凡,嘆他文采卓然,風姿綽約。
宴席只進行到中途,皇上便藉口離開。少數幾個大臣也紛紛準備離殿出宮。其中就有陳三境和樂不凡。
唯一不同的是,陳大人走得四平八穩,風度翩翩;樂官人幾乎走兩步便搖搖晃晃轉個圈。
阿羅作爲司醞,帶着手下的兩個丫頭託着醒酒湯在殿外候着。她一聲令下,季樂立刻迎上去送湯。
阿羅走兩步想去問候陳三境,卻見陳三境走得飛快也不回頭。她便只好作罷。
樂不凡是個風流的,嚥了三口醒酒湯就不再喝,轉頭看到阿羅樣貌,酒意更甚,指着阿羅頃刻間吟了首詞賦:
“眉挑氣韻,眼尾風韻,脣角留韻,頰側彩韻。
今朝得見此身韻,照影驚鴻具象開。
願問仙子美名甚?酒香繞指不應知,不應知。”
女子都喜歡別人誇她貌美,阿羅也不例外。可此時此地,衆目睽睽之下,這樂不凡太孟浪,她還來不及高興,便揮開樂不凡指着她的手,肅然退後兩步。
她不敢再看樂不凡,生怕這人今晚要在這太和殿外生事,於是吩咐身後兩個丫頭如常向後面出來的大人遞醒酒湯。
樂不凡酒未醒頭,木木地站在一旁看着阿羅布湯。
大抵誰也沒瞧見,樂不凡吟詞讚美阿羅時,前方陰影中的陳大人回頭聽詞意,不屑地嗤笑一聲,隨後才幽幽離開。
這事過後,樂官人一直想尋這個司醞道歉,苦於沒有渠道。
阿羅日日低調地在司醞司裡釀酒制酒品酒,偶有迷醉時,拉着明德絮叨陳三境的壞話,說他如何有眼無珠,如何不識擡舉。
十月,各宮娘娘忽然起了心思爲明德說親。其中蘇嬪最甚,說是要讓明德遠赴西夷和國和親。
先前明德剛出孝期時便有娘娘們蠢蠢欲動,如今諸位舊事重提,怕是十拿九穩。
六年十二月低,阿羅照例出宮去陳府纏人,不得好臉。她心思涼了些,不復往日熱情。
到底不是泥捏的人,受了連年冷遇,阿羅終是起了氣性。
早些年在宮裡磨光了她的脾性,如今重得了地位,也可算能表表自己的性情。
在一片祥和氣氛裡,慶嘉七年終於到來。
這一年和六年的安穩順遂不同,慶嘉七年發生了好多事,平白無故不見了好多人。得道者在這一年雞犬升天,失道者在這一年玉碎瓦全。
七年元月,吏部郎中陳三境受詔入宮。
聽竹桃說,皇帝跟陳大人商量讓公主下嫁給陳大人的事。
阿羅手裡酒瓢“啪”一聲掉在地上,隨後明德獨闖乾清宮。
陳三境要娶明德長公主的事在皇室乃至京城鬧得沸沸揚揚,所到之處無不在議論此事。
竟還有不少人附和之:論容貌,二人不分伯仲;論名聲,二人你追我趕;論才情,二人相得益彰。
這樣的說法消息甚囂塵上,直把阿羅聽得心沉沉。
明德叫阿羅不要當回事,只要她不同意這門婚事,這事就成不了。
阿羅知道明德也根本選擇不了,真正做選擇的是皇帝。再想到皇帝對她隱隱約約的心思,她再沒辦法自欺欺人。
在這樁婚事正式確定下來前,她不敢輕舉妄動。
她一直認真地在宮裡等。
等到四月,翰林院的樂不凡過了散館考試,皇上提他做了從七品戶科給事中。這人事變動雖小,但也在翰林院中小範圍引起同窗好友一片唏噓。
真正引起轟動的還是陳三境。
六月,就在娶公主的事日漸沉澱的時刻,皇上提拔陳三境做了正三品吏部侍郎。
四年內從正六品禮部主事到正三品吏部侍郎,嚯,多大的才氣也不能叫他如此平步青雲。
朝臣們紛紛上書參奏,皇帝不可過於寵信陳三境,以免他恃寵而驕。且其資歷過淺,德不配位,無論如何也不能勝任。
時局緊迫,不知是哪位小丫頭在這時走漏了風聲,四年前陳三境與公主大人在御花園相親的事被傳出來,讓整件事愈演愈烈!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此事剛傳播不久,說法便多種多樣,竟還有人陳三境與公主在御花園私相授受,直把明德一起拉下水壞了名聲!
若陳三境不娶明德,明德如何得個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