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陳三境拿手捂了臉, 小腹驟縮,心口泛起絲絲窒息感。
不願再想,他將自己腰間的烏雞種翡翠裝進荷包裡, 緊接着仔細拴好。又捏了捏荷包裡的玉, 他心裡終於安定些。
海棠樹下, 院子裡空曠着, 沒個人影兒。
陳三境批了吏部呈上來的摺子, 大抵是說今年年初新出的進士的調度,他挑了幾個稍有印象,性子好又能幹還不算迂腐的, 令他們即日進吏部做事。
臨修被吩咐了那麼些事兒,先是去了福臨街的窮書生處勉強出了幾幅婁蘭的肖像, 又去了趟順天府銷案, 這才帶着府裡的小子買了馬, 讓他們去各地省城知府處傳話找人,聲稱要把慶國翻個底朝天才能罷休。
婁蘭的事辦完, 臨修又去牙行裡買了幾個丫頭小子的回府裡幹活,府裡燒火做飯的吳趙氏領着他們去熟悉環境。
約莫申時,臨修領着其餘功夫好的人換了夜行衣,俱都去張正青家外頭粗粗守着。
陳三境懶得去見這些個買回來的人,只想着等臨修回來替他管着, 便一直坐在海棠樹下批摺子。
天快黑的時候, 一個穿得乾淨利落的丫頭過來奉了茶。
府裡很少有年輕丫頭出現過, 從前也就阿羅來他府上送些吃食, 不過現下都買回來了, 也不好把人趕走。陳三境看得皺了眉,但臨修不在, 他又懶得說什麼。
他跟前沒臨修伺候着,他也不想叫小丫頭來守着他批摺子,便自去打水收拾一番睡下。
夜裡事發突然,大抵是陳三境從前也是幹這檔子殺人的活兒,人剛進得他房裡來他就醒了。
鋥亮的白鋼刀落在他腦袋右邊三寸處,身下的錦緞被子破了個口子,棉花心直往外頭冒,緊接着又是一刀朝着他左肩懟過來。
陳三境反應極快地擡腿踢向那人的腦袋,待那人歪倒在地下,他只穿着中衣便從窗外跳出去——
好傢伙,一下子全涌了出來,粗略一看,至少不下十個數。
看來這人很看得起他。
他雖然久不動手,但終歸勤練着把式功底,來人的武功跟他到底沒法比,只是勝在人多。他腹背受敵,難免要挨點刀子。
有人逮着這一點,專朝他背後砍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他就要挨這一刀子,卻有個丫頭瘋了似的跑過來替他擋了這刀。
陳三境眼看着人在他面前倒下去,便不再猶豫,隨手搶了把刀來,自此開了殺戒。
勉強記得留了個活口,被他綁在書房裡。
他把地上那個背上替他捱了一刀的丫頭片子抱進自己屋裡。他猶豫了幾秒,還是就着丫頭的衣服給上了金瘡藥,沒脫人姑娘衣服給人裹紗布。
只是這麼粗糙地處理傷口也不是個事兒,他親自去了府裡丫頭小子們住的小院子裡叫了人出來,狠狠警告了一番,將十幾條屍體擺在他們跟前看他們反應。
幾個當場嚇暈的丫頭都着人擡進屋裡繼續睡着。
膽子大些的小可都走上來聽陳三境吩咐怎麼處理這些屍體,陳三境一一教他們處理安置了,又讓人把他房裡那個丫頭抱去看郎中。
忙完,他回書房去審留下來的活口。早前就塞了布在那人嘴裡,防着那殺手自殺。
陳三境先是摸遍了那人全身,沒找到什麼緊要物事,擔心那人被扯了布之後就吞藥或是咬舌自殺,他暫時沒動那殺手,只將這人搬去柴房裡關着。
他摸不準是誰的手伸到他這兒來了,想來多半兒是朝廷上的人。
他這些年爲了在朝廷上立足,得罪了不少人。這時候想要、敢來要他性命的……絕不過一手之數。
之後幾天裡,陳三境正常上下朝,回了府裡就忙着處理各地呈上來的摺子。禹州匪徒沒人去管,愈發猖狂,當街搶掠財物的事竟也能做出來,看來不能再擱置下去。
九月十六那天,臨修終於派了人回來回話。
“爺,咱都看見啦。”回來的人是府裡行九、名字也叫小九的小子,將將滿了十四歲,“是張正青親自出的門,去了施太師府上。說什麼聽不清。”
陳三境看禹州的摺子看得心煩,這邊終於有了進展,他心裡纔好受些,“你回去告訴臨修,讓他分一半的人去劉雲忠那邊看着……再拿幾個人去查查施光譽。”
小九點頭應下,眼裡晶亮晶亮的,“爺……府裡那麼多丫頭都您領回來的呀?”
陳三境正心煩着,不想聽他貧嘴,瞪他一眼就讓他傳話去了。
這事兒不簡單,他得進宮一趟,面見皇上去。
張正青是施光譽的人,這次戶部的賬出這麼大漏洞,絕對是施光譽那邊兒出了頂了天的大事須得補缺。
他來得不巧,皇帝正和明德在裡頭說話。聽了一耳朵,好像是爲了皇后後位的事。
陳大人縱是比以往有權有勢,卻也不敢再聽下去。
慶嘉五年,前皇后的孃家,慶國第一將門——謝家,沒了。
皇上欽定的罪,親手寫的詔令親手摁的印,罪名是謀逆。這種大罪原本是一定要株連的,可皇上沒定皇后的罪,如此便是天大的恩澤。
皇上只是藉此下了皇后的面子,將之貶至嬪位,想來謝嬪這些年在宮裡定是吃了好些苦頭。
沈達進去通報了一聲,沒過半刻,明德便翩然出來了。
陳三境猶猶豫豫地做足心理準備,趁明德沒走遠,終於跟上去攔下她,“公主殿下,阿羅……有沒有跟你說過出宮後去哪兒落腳?”
他低頭啞聲,“我把京城都找遍了,沒找到。”
明德原本冷眼看他,聽到這兒時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陳三境垂手立着沒說話,只靜待她下文。
“這麼些年……阿羅姐姐一心向着你,落腳?”
“你說……她能去哪兒落腳呢?”
說完,明德越過他回宮去。
陳三境反覆琢磨着這兩個反問句,一時間想不出什麼頭緒,也不能確定明德究竟知道不知道婁蘭的下落……別無他法,他只能先放下這頭的事,迎頭進了乾清宮。
陳三境把張正青和施太師偷偷聯繫的事說給皇帝聽了。
“這個施光譽!”慶嘉帝直拂袖將手邊的清茶掀翻,怒火中燒地看向陳三境,“你動作快些,手上證據一足,馬上捉拿他立案,不抄他的家!何以貼補國庫!”
這些年,皇帝一直縱容着施太師,任他藐視皇權違法亂紀目中無人貪贓枉法,只等有一日集齊證據,抄他的家誅他的九族,讓施光譽太師這個名號徹底在慶國的朝堂上消失。
陳三境點了點頭,“皇上……那兵部要錢的事兒?”
“這錢必須給,朕的計劃……等不得。不過你適時壓壓他的價,最好能讓劉雲忠吐點錢出來。”慶嘉帝閉眼坐回龍椅上,胸腹還起伏着,看來是被施光譽氣得不輕。
陳三境其實並不知計劃詳情,但他跟了李澤鎮這麼多年,也大體猜到些許。這位大慶皇帝,怕是想要起兵拿下大殷了……
慶嘉帝啜了口茶,終是消了消氣,“算了,施光譽的事你全數交給樂不凡去處理。大和國武力強盛,大殷國虎視眈眈,去大和國提親的事不能再等了……這事兒得你親自去,以示我國誠意。”
大殷國那個二皇子明面上來大慶嚮明德提親,心裡不知道包藏着什麼禍心。李澤鎮早早和陳三境商量好,大和國纔是明德和親的最好去處。
至於先前讓所有人都以爲陳三境要做皇親國戚,是爲了讓陳三境在短時間升官,皇親國戚的猜測會讓朝臣們減少對他升官的不滿。
皇上吩咐完,陳三境一一應下,“既然要去大和國提親,不若微臣繞道去禹州處理一下剿匪的事?”
“也好。”
陳三境退出乾清宮,腦仁兒正疼着,卻又遇到個面生的小太監。
小太監端着個木盤兒急匆匆地衝過來,自個兒絆倒了不說,盤裡的瓷碗兒茶全灑在陳三境的官袍上,好不倒黴!
那小太監害怕得滋溜一下跪下,“陳大人饒命!奴才急着給大人送湯,不想大人已經出了乾清宮,奴才一時不察,衝撞了大人,請大人寬恕!”
“你且先起來,”陳三境抖了抖袍子,問道,“爲何給我送湯?不是隻有初一十五纔有的嗎?”
前幾年初一十五時候,宮裡不消寒暑,總是爲官員準備各種湯,潤喉的,解暑的,暖脾胃的,因有盡有。
好多官員曾私下裡問過,據說是明德公主吩咐的。
那小太監哪裡敢起來,慌慌張張膝行過去,想要幫陳三境清理一番,嘴裡不忘回答:
“這……奴才不知。奴才進宮晚,聽前輩們說,這已經是好幾年前就定下來的規矩。是明德公主身邊的阿羅姑姑來傳的話。”
陳三境來了興致:“是什麼樣的規矩,你且說與我聽聽。”
“每每初一十五,各級官員早朝出宮,夏日裡呈上酸梅湯、綠豆湯、冬瓜荷葉湯凡是能解暑的,輪着備下去;冬日裡備新鮮的大紅袍,要掐尖兒新取的,萬萬要新鮮的……”
“大人喝的湯旁,必要備一碗清涼的薄荷茶,和幾顆甜蜜餞兒。若是大人獨自進宮面聖,更要備淡茶相待。”
陳三境忽然知道了什麼,“這薄荷茶和蜜餞兒,旁人都沒有?”
“是。從前熬湯煮茶的活兒都是阿羅姑姑親自做的,現如今姑姑出宮嫁人了,咱房裡人手安排不過來,何況再沒人通知咱們陳相公已經入宮了,今日便備晚了些。”
陳三境聽完,沉默地拍了拍小太監的肩膀。
這個女人,悄然間蠶食你的生活,無微不至。
她知道他最愛大紅袍;她摸不清他喝解暑湯的口味,若是嫌膩,便叫他啜一口薄荷茶;若是嗜甜,便含幾個甜蜜餞兒。
從前他愛慘了這一口解暑湯一口薄荷茶的風味,因是宮裡準備的,便從未懷疑過什麼。
密密麻麻的針扎感從小腹涌上來,陳三境腦子裡一團漿糊。擔心朝政,擔心阿羅,若皇上真向大殷發戰起兵,她一個孤零零的弱女子,又去哪兒尋求庇佑呢?
他不敢再想了。
阿羅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會有法子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