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暗自咀嚼一番,阿羅只好壓下興奮,“嗯。”
陳三境不再看她,低頭寫摺子。
綠枝出宮後,時常往宮裡寄些話本回來,裡面少不了寫一些紅袖添香、美人侍墨的香豔場景。
阿羅緊盯着十七寫字沾墨的手和筆,面上悄然升起兩團緋紅。
她嬌怯地前走兩步,想爲他磨墨,小手剛剛碰上硯臺旁的細紋墨條,卻遭到想來沉默的十七一聲厲喝——
“別碰!”
阿羅嚇得趕緊收回手,卻還是把靠在硯臺邊上的墨條碰倒,脆弱的墨條登時碎成兩半。
阿羅瞪大眼睛看去,腦袋裡轟隆隆閃過一串“解釋”的話,碰瓷?!我懷疑這不是我做的,但我沒有證據!
她轉頭對上陳三境黑漆漆的眼神,“我不是,我沒有……這,這不應該呀?我就尾指不小心輕輕掃了一下。”
陳三境蹙眉看了眼桌上斷成兩截的墨條,深吸口氣,“你走罷。”
他隱忍不發地心疼,這很貴的,是他考上探花時皇上送的。前天被灑掃的小廝弄壞了,他好容易才找人黏上,沒成想膠水還沒幹就又被摔斷。
阿羅心生愧疚,又不知該作何解釋,只好怏怏地退下。
樂不凡的事情有了轉變,是在四月初。
一甲三人均入御林院爲編修等職位,樂不凡以二甲第一名受傳臚之名,聖上賜進士出身。
樂不凡不枉一身學識,輕鬆通過朝考,着即日入翰林院學習三年,待三年後再通過畢業考試考取翰林。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爲儲相,所言非虛。
阿羅猜想,說不定樂不凡就是皇帝心中陳三境的接班人。可爲什麼要在陳三境正值壯年的時候替他找這樣一個接班人?!還是說這只是朝廷正常的人才吸納?
細思極恐。
五月初時,阿羅深知謝家的事拖不得。
正巧去年結識的茶坊的茶室掌事丁香姐來送乾花,阿羅問她要了些新鮮飽滿的宮外帶進來的鄉下石榴花,開得正好,拿來釀酒最是合適。
她把兩個酒罈子埋在院裡的金菊下頭,一個罈子裡是石榴酒,一個罈子裡要拿給謝清玄看的興亡圖。
做完這些,阿羅又去騰了兩隻小罈子裝乾花。有一種花似乎十分少見,說是叫櫻花,是從河南省贛州傳入京都的品種。
阿羅心愛得不得了,分給明德一罈,只有兩人生辰時纔拿出來做茶花用。
自三月與陳三境相見後,兩人極少接觸。阿羅一直想借着賠償他的名頭再見一面,卻又不知道該賠他什麼。
他如今貴爲朝廷命官,好像什麼都不缺。
阿羅把玩着陳三境贈予她的海棠步搖,記起陳府院內牆角的死樹。
於是等到八月,她託綠枝從宮外找來一顆半大的海棠樹,作爲賠禮,親自爲陳三境移植在院內。
只待陳大人書桌前一擡頭,便能看見一樹海棠花芽的風貌。
陳三境看着院外忙碌的粉衣宮女,心底一片霧濛濛暖呼呼的,又悶又暖,說不清道不明。總之,他沒拒絕。
阿羅一手拿鏟子一手指海棠樹,嬉笑着問他,“陳大人,好看嗎?”
移栽的海棠樹已經開花,紅肥綠瘦,鮮豔得很。
陳三境蹙眉以觀,心想確實好看,然則他卻指着地上寥寥幾片新掉的花瓣回答說,“花瓣太難掃了,麻煩。”
阿羅抿脣,心裡莫名生了悶氣,一把把鏟子塞進陳三境懷裡,轉身要走。
走到一半她又回頭,“你這人真是,怎的不留我?”
她再也不要跟十七賭氣了,上一回賭氣,白白浪費了一年沒和他說上話,等不氣了他卻做了官,故而她才自己回頭看他。
陳三境還站在書房外蹙眉看她,聞言開口道,“適才誠然是你自己要走的。”
阿羅覺得又氣又好笑,她一個箭步衝上去,欺身想要撫平陳三境的眉毛。
自打做了官,十七總是蹙眉看她,不知緣由。
潔身自好的陳大人卻不樂意她的觸碰,鉗制住女子柔弱無骨的手,僅僅抓了一下就放開,臉上騰起兩朵紅雲,好不可愛!
阿羅也覺得自己孟浪,於是負手低頭退後兩步,羞道,“那,我這回真走了?”
陳三境面無表情:“嗯。”
阿羅噎了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陳三境遠遠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掌心還有阿羅的手殘留的溫度。這熱意一發不可收拾,燙到他心尖上。
他沒當回事,轉身進了書房處理公務。
四年九月,阿羅原想深夜造訪坤寧宮將興亡圖放在謝皇后榻上,可她不會武功,容易叫人發現。
正逢埋下的石榴酒透香,她取出來裝了小小一罈,送給寶刀請她品嚐。
果不其然,謝清玄第二天就帶着寶刀來像她討要這酒。
阿羅緊張端出裝着興亡圖的罈子,遞給寶刀,“娘娘,這壇石榴酒頭一回開封可香,回去後不如您親自開壇聞聞香再喝也不遲,要是覺得尚可,就還來找我。”
謝清玄連連點頭。
當晚,皇帝宿在皇后宮裡。翌日,獨來一個寶刀討酒。
寶刀接過小酒罈子,塞給阿羅一張紙條。趁人都散去,阿羅儀態自若地回了自己的小院裡打開紙條細看。
上面只寥寥幾字——多謝婁阿羅相救,日後定當捨命相報。
阿羅鬆了口氣,這謝皇后果真聰慧。只怕越是如此,皇上更容不得她們。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又過了幾天,謝清玄提了阿羅做尚食局司醞司正六品司醞。
這是提拔也是籠絡,謝皇后希望阿羅全力輔佐她在宮中站穩腳跟。她母家勢大貪權,夫家更是視其爲眼中釘,除了自己強大,謝清玄沒有任何辦法。
司醞不是特別大的官,卻是個很重要的職位。大大小小獻酒進御之事皆要得她安排,不可出半分差錯,甚至還要包攬試毒的活路。
謝皇后這個兩個權勢中心位的靶子,是把性命都壓了一半在她身上。
阿羅原想拒絕逃避了事,免得她壞事。可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種鍛鍊?她喜歡謝清玄,爲她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倒也無可厚非。
在阿羅眼裡,謝清玄可悲可憐又可敬。這個謝家幺女有別人沒有的灑脫和豪邁,有一身凜然正氣,有一身叫人豔羨的好武功。
幼時父親曾道,謝家清玄當真是巾幗英雄。多少蟻族小國都是謝清玄帶兵打下來的,多少將士都是謝清玄出生入死的弟兄,多少慶國人民的安居樂業中有謝清玄的不可磨滅的功績!
謝清玄值得她挺呀!
阿羅想了許多,心中尚有幾分忐忑和猶豫,但她依然視死如歸、英勇就義地到司醞司入職。
在司醞司裡待了小半天,她才明白,原不用她試毒,隨便找個女史吏員去便可。她卻也做不出這樣的事,孔聖人曾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但她還是深覺皇后交給她的任務極重,不敢應付了事。
過了些日子,謝清玄帶着寶刀來玉漆宮找阿羅。
阿羅引着清玄到了無人之地,自有一番密語。
阿羅垂首福身以示忠心:“阿羅本不好管這朝政上的彎彎繞繞,但此事攸關皇后身份性命,心中不忍,這才繪圖告知。皇后提拔阿羅做司醞,實難擔當大任,如今過得小心入微,只盼皇后酒食無憂……”
謝清玄擡手打斷她,“阿羅爲何自謙?你的石榴酒令我和寶刀她們俱都回味無窮,如何不能擔當一個小小的司醞?算不得提拔,這是你應得的。”
皇后一臉真誠崇拜,並無任何歧義。
阿羅一頓,面上微妙。原是她戲太多。根本沒有籠絡,沒有站隊,沒有保駕護航,皇后只是單純喜歡她喝的酒。
丟人呀。
倒也不算太丟人。皇后後來偷偷叫寶刀遞了小信給她,文字言辭懇切,大意是她一介孤女,朝政動盪,實不願將她牽扯進來云云。
阿羅知道皇后的好意。雖不忍看她孤軍奮戰,卻還是選擇了安逸。她決心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婁家已倒,即便她願意輔佐皇后,也拿不出值得令人側目的勢力。
由此,阿羅每日常在司醞司裡研究酒類典籍,入夜便將書籍帶回玉漆宮翻閱,不免越陷越深,時常親手製酒調酒,名聲漸廣,四方宮女太監都要來叫她一聲姑姑姐姐,討一杯酒喝。
慶嘉四年的十一月怪得很,早早鋪了層厚雪在地上,玉漆宮的梅花都開得衰敗,阿羅打院裡去司醞司時,一路噴嚏不停,午時回宮溫了壺酒,倒了半壺在明德桌上,免得冷着她。
到了十五,阿羅在東宮玄武門外看見十七正與其他大員談話,身上單薄。十七府上沒個貼心丫鬟侍候,是不大注意這些瑣碎事,別生病了纔是。
她轉頭叫了竹桃去問尚寢局借了個湯婆子來,又買通了角門侍衛,穿過午門、端門,才終於在皇城外的角落找到十七的破落馬車。
冬月裡,宴會多,祭祀多,什麼都多,陳三境同樣忙得腳不沾地。臨修來皇城門外接他,因去如廁,他出來時便只看到馬車沒看到人。
急促又短暫的腳步聲斷斷續續傳來,自側門走出來一個穿石榴色宮裝的阿羅,暖陽天裡的大雪襯得她滿身流光,一顰一笑間自有風情,溫柔又明媚。
如果阿羅沒有那麼猥瑣地靠近他馬車就好了,一切都將很美好。
他躲在馬車後,想看看她在要做什麼,卻見她也環顧了馬車一週,輕聲喚他,“陳大人?你在裡面嗎?陳……大人?”
唔……聲音也好聽。
阿羅步伐極其猥瑣地朝馬車車頭走去,陳三境閃身躲在車尾後,他擔心被她發現,便提氣輕手輕腳地鑽進馬車內。
卻不想,阿羅也正從車頭那邊上車。
四目相對,一場好戲。
阿羅:“!!!”
陳三境:“……”
憑着陳三境那個沉悶寡言的性子,他定是不會先開口的,所以阿羅只能說些好話緩解一下尷尬。
“呵,呵呵……你的馬車好漂亮呀。”
“所以……你要偷車?”
“……我不是那樣的人。”
“本官,覺得你是。”
阿羅:“……”
一來二去到了年底,宮裡熱鬧起來。阿羅大方地將去年從皇上那兒得的兔毫盞拿來款待姐妹,又是煮茶又是制酒,忙得不亦樂乎。
綠枝託人送進來些民間小吃古玩,意趣盎然。阿羅看得開心,只盼着自己出宮那一天快些到來,若她的陳十七能早些娶她便更好啦。
想到幾月前在京中陳府爲他種的海棠樹和他看她時深邃的眼神,阿羅喝口自己釀的桑葚酒都覺得不見半分酸口,只餘甜膩。
阿羅並不知十七來歷。但那日入陳府並不見十七父母高堂,此時想來稍加疑惑,卻不深究。
她見識過陳府的冷清,於是趕在大年三十前一天出宮,給十七送溫暖去。今年雖不再有新衣裳,好酒好茶居多,臘肉必不可少。
她厚着臉皮在陳府包了餃子,洗了手轉去書房找十七時,見書房兩邊的門都緊閉,門口站着臨修和小五。
臨修、小五是陳三境的長隨。阿羅和臨修略熟悉些,此時見他二人表情嚴肅,不敢擅闖,於是站在拐角思索氣氛嚴肅的原因。
不想她還沒來得及離開,書房裡傳來一道聲音:
“辛苦你了,翻了年就調你去吏部做個郎中,屆時你在科考中積累的人脈便派上用場,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