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此時陳三境再想起來——
爲什麼當時的阿羅看見他會如此興奮?爲什麼她完全對他消去了殺心!爲什麼那一雙眼睛看着他, 在夜裡都鋥亮得發光……
誠然,他這般容貌氣度,一般女子見了走不動道倒也正常……可這女人也太水性楊花。
陳三境回憶到這裡, 難免不忿。
若是阿羅一門心思地全掛在在他身上, 他說不定早就從了, 哪裡還會等到現在?只可惜這女人從來都是這樣, 見一個愛一個!
她看見太子也走不動道!
他竟然還就心甘情願地着了她的道。
*
臨修很是擔憂地看着他家大人, 自宮裡走了一遭回來,雖是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房裡翻閱公文,可大人已經有一個時辰沒做任何動彈!
用午膳的時候通報了好幾次也不見理人, 只會坐在那兒傻看着那海棠樹。
今日吏部又送來一堆,再不批可就來不及了!
“大人, ”臨修看得着急, 弓身走上前叫他, “若是累了……不如歇一會兒?”
這一次,陳大人終於開了尊口:
“臨修, 你去順天府找張翰採,就說本官府上失竊,報案通緝……那個公主的侍婢。”
“這,這……”如何使得?
臨修算是明白了,原來是爲了阿羅姑娘呀。
“大人……哪有找姑娘還開通緝令的?怕是不妥。”
“你有更好的辦法?”
陳三境放下手裡的硃筆, 假作沒看到奏摺上那一大滴朱墨, 胡亂合起來, 放到一邊作罷。
臨修更彎了彎腰:“好嘞, 臨修這就去辦。”
陳三境又坐回書案後批起摺子, 再沒看過海棠樹一眼。朝政繁忙,他也樂得繁忙, 故意不想起某些叫人心生煩躁的人或事。
臨修從順天府尹那兒回來以後,見自家大人已經在認真批閱摺子,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晚膳時候,臨修將飯菜都端到書房裡去,臨近戌時也不見動過,他進去一看大人,竟還在批摺子,這如何受得住?
“大人,不若先歇下罷,今兒您一天都沒吃上兩口呢。”
陳三境胡亂“嗯”了一聲,又批了兩本,這才坐過去吃飯。府裡婆子家去,這些全是臨修親去熱的。
雖看着是在吃,但臨修收拾桌子的時候才發覺大人實在沒吃多少。他嘆了口氣,再進去時,才發現大人又坐回去批摺子了——這是不打算睡覺了?明兒還要早朝,這樣可不行。
他連着請了好幾遍,也不見大人去歇息。他心裡擔心着,便在書房外守着睡會兒覺。
也分不清是什麼時候,只知道夜裡稍有些涼,天上一點子星都不見,是大人自書房出來把他叫醒的。
“今日張翰採怎麼說?”
“啊,張大人緊趕慢趕吩咐人去做了,現下許是連夜找着,估摸着明日就有消息了。咱們府裡的人也都去各處問話了。”
“好,你回房裡睡,以後你不用做這些瑣碎的事。”陳三境拍了拍臨修的肩膀,沉聲道。
臨修笑起來,知道大人心裡關心他,“知道了,爺。您也早些睡下。明兒還要上朝。”
陳三境點了點頭,看着臨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拐角,他靜默地在外頭吹了會兒冷風,直到身上涼些才又進得房去。
但他怎麼也睡不着,於是他又回書房備了紙墨,想着說畫一幅阿羅的肖像拿去給京兆尹找人。
但他思忖千千萬,忽然覺得,他記憶和阿羅相關的,實在少之又少。
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
那夜他掉在玉漆宮的草叢裡,被阿羅發現後,太子隨後趕來要一探究竟。
虧得阿羅扯了腰帶色、誘太子。
他歪躺在草叢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個女子,直到她緋紅的肚兜露出來,什麼也反應不過來,將將看了兩眼才記起閉眼偏頭。
當年血氣方剛的太子哪裡受得住這般陣仗,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據說是當場流下鼻血,帶着侍衛隊落荒而逃。
十七極爲不屑此等做法,在這時的他看來,未免落了下乘。不過他也沒空細想,只獨自拔了箭頭出來,而他竟就此暈過去,沒了意識。
待他再醒來時,身邊守着並不如何友好的明德。雖不友好,卻還是盡心盡力照顧了他半個時辰。
是以他從前自以爲心悅明德,大抵冥冥中與這些瑣事有些干係罷。
他知道應是阿羅將他撿回去養傷的,但照顧他的卻是明德,想必這便是他與阿羅蹉跎的因由?
說不清。
他只住了兩天便走,夜裡意識朦朧時曾見過阿羅一次。
紅羅帳暖,宮燈葳蕤,巧笑嫣然。
好笑的是,十七纔出了玉漆宮的宮門,便被太子爺綁了回去。酷刑折磨、威逼利誘都受了好多遍,他還是沒有給太子爺想要的答案。
因爲,太子問的那些他都不知道。
後來太子讓他倒戈相向,他欣然答允。畢竟他對劉尚實在沒什麼感情,甚至他都未曾見過這個人。於他,劉尚只能算作僱主。
他自此跟了太子爺。之後兩年,俱都養在深山老林裡。過着與之前沒甚不同的生活,只是由着“劉尚叛徒”這個名頭,他多少要受些歧視與欺負。
這般練下來兩年,他的武功底子倒是因爲打了許多架好了不少。
幸虧他選擇跟了太子,這纔有了他和阿羅的第二次見面。
那時他幫太子成功扳倒了劉尚,且他也還算極有慧根,便被選□□入了宮,在太子跟前做個貼身侍衛。
真不是他自戀,只三四天,便有許多宮女成羣結隊地趕來看他。
做侍衛時沒人清楚他的底細,是以他雖然寡言少語些,但到底有了幾個熟識的人,其中以高士與他最爲交好。
綠枝是高士的相好,在他來之前兩人就已經有了不少苗頭火花。
阿羅是被綠枝拉來看熱鬧的。
原本他一直坐在御書房外的石階處看書,沒有去理會外頭張望他且鬼鬼祟祟的小宮女。
這第二次遇見,阿羅卻是以送飯的藉口見太子一面,十分值得懷疑。
但當阿羅聽說太子不喜歡自己時也不傷心,只是吃他的醋,覺得太子更喜歡他。
陳三境想,那個時候,要論感情,確實是他與太子更深厚些,阿羅吃醋倒也不足爲奇。
阿羅問他記不記得他,他不理會,只是不想讓阿羅以這件事來逼迫他幫忙勾搭太子。
太子是他的僱主,他不能不義。
何況阿羅也沒幫多大的忙,他剛出了玉漆宮就被太子抓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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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境從遙遠的回憶裡抽身出來,卻還是描不出來個大致的阿羅模樣。
他做過死士,做過侍衛,雖做了朝臣,骨子裡卻還只是個習武的粗人。而現如今叫他拿起筆畫個心愛女子也畫不出,實在難堪。
於是他煩躁得扔了墨染的毛筆,在書案後枯坐了兩三個時辰。伴着暈黃的燭光,蹙着眉閉着眼,睡不着,不想醒。
再晃眼時,外面敲響了三更的鑼。
臨修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端了盆水來。卻見相爺竟是坐着的,書案上的半生熟宣紙的一角染了大片墨點子,他心裡甚是心驚。
沒說什麼話,臨修徑直走過去,在臉盆架子上放下銅盆兒。
“爺,洗洗吧。”臨修猶豫了一下,還是寬慰一句,“阿羅姑娘……總歸是忘不了您的。”
陳三境睜開眼。那一雙墨眼裡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順遂地走上前去洗了臉。
“今日我腿兒着去上朝。你帶着府裡的小子去京城四處找找。”
陳府裡冷清得很。
早年陳三境趁着饑荒水澇的年間撈過好些苦命的少年,常年養在陳府裡做個小廝什麼的,個個都是他親自教授武藝長大,大都身上有些功夫。
不過這也致使陳府裡除了燒火做飯的婆子,基本沒有女子。
通常陳三境要威脅個什麼高官做些個自己從前從事的事時,便要叫臨修帶着府裡這些個少年上門去嚇唬人。
皇上一直叫他收集施太師的罪證,少不了這些少年的助力。
這滿府的孩子裡,只有臨修不同。
從前陳三境孤身前往滄州慶平縣去做個“鄉下土皇帝”,實在寂寞得很,於是咬牙花了很大價錢從人牙子那裡把尚且十歲的臨修買回來,如今竟也跟了他有五年之久。
他估摸着今日朝堂上還有場大戲要他去看,免不得傷些腦子。
要出府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似地轉身對臨修說:“若是……順天府裡傳來什麼消息,你立馬拖人傳給沈達,不許耽擱。”
早年陳三境和沈達在東宮是很有一番不弱於高士的深厚感情的,沈達一旦得了消息,必然知曉輕重,會想方設法傳達給陳三境。
“是。”臨修認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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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泛起一抹魚肚白的時候,午門兩側的小門開了,陳三境獨自穿過去,途中有幾個後生堆着笑臉上來跟他打招呼,他一一應過。
今日朝堂先站出來絮絮叨叨的是從七品戶科給事中樂不凡。
這稍稍有點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