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雪蒼山是個雙峰山頭, 這一站是在山脊線打的。之所以說這張平關易守難攻便是因爲這條山脊線——此乃兩個斜坡相遇而形成,下低上高,張平關正處於高坡後方, 自然易守。
雖然如此, 但敵方軍隊實在是數量龐大, 十分難打。
這一戰沒打多久, 看起來敵方只是先試探兵力也未嘗可說。丁煬舉劍號令邊軍撤退, 衆人也十分配合,撤退速度極快。
陳三境到底還是殺了十多個殷軍過癮,便被迫撤退回來。
丁煬拉着他進了主營正要嘉獎他, 他拿出信物亮明身份,兩人粗粗寒暄一陣, 便開始商討戰情。
不消片刻, 京裡的新貴陳侍郎來了邊軍助陣的消息便傳開了, 兵將們十分振奮,大受鼓舞。
陳三境聽丁煬一陣細說才知道, 邊軍根本不足三萬,加上炊兵也才兩萬有餘,再減去傷兵數量,兩萬整已經是個十分精打細算的數字。
“大人,京中到底何時派人支援, 您可知曉?再這麼下去, 末將便是有通天的本領也守不住這張平關!”
丁煬年歲並不高, 乃是父輩們得罪了謝家, 他才受牽連被貶斥到這種地方來。粗粗算一算, 他今次也不過二十五六,生得九尺, 皮膚稍黑些,臉闊鼻挺,濃眉大眼,十分偉岸。
聽到邊軍數量時,陳三境勃然大怒,但他強行忍着不曾發作。這回劉雲忠當真是惹了個滔天大禍,虛報邊軍數量,看他回去敢不敢把這兵部尚書的位置換人坐!
“本官已經派人回去稟報了皇上,想必頂多一月,就能有援軍趕到。”
丁煬嘆了口氣,站在軍事地圖前久久凝望着,久久不曾說話。
陳三境也緊蹙着眉看着地圖,平陽府滄州的衛所至少有三千人,達到此地需要四天,但僅僅三千人來了也不頂什麼用。
張平關後方是滄州呂安縣的北城門,是滄州地域的百姓,一旦殷軍拿下張平關,代表的將是更猛烈的攻擊以及數以萬計的傷亡。他們必須要守,不得不守。
據丁煬猜測並多次派人打探,殷軍目前至少有十萬人在雪蒼山上安營紮寨。
兩萬對十萬,這世上哪來這麼多張平將軍?
這一仗,着實難打。
死人越來越多,傷兵越來越多,山脊線的屍體都沒人敢去運,整個雪蒼山籠罩着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可慶國軍營裡的兵將們卻是越挫越勇,十分振奮。
這還多虧了陳三境正三品吏部侍郎的身份,許多人爲此稍稍安下心來明志報國。
半個月後,張平關的將士們已是窮途末路,傷亡過半,糧食所剩無幾,正當陳三境和丁煬考慮要不要退守呂安城內時,小九和莫衝帶着禹州衛所的五千人和百石粗糧趕來支援。
可這也不過杯水車薪,實在難以扭轉大局。
十二月初六,殷軍強佔雪蒼山,張平關失守,爲保兵士安全,陳三境丁煬莫衝攜僅剩的一萬人退守呂安城。
滄州平陽府都指揮使司得到消息,由都指揮使倪興邦親自率六千人前來支援,另押糧草數十石,依然爾爾。
但也使慶軍有了喘息的機會——呂安不大,統共三方城門,莫衝領兩千步兵守住南門,丁煬領五千弩手及炮兵守住最重要的中城門,倪興邦手下一個參將馬弘義領兩千人守住北門。
餘下的六千人一面修城門一面隨時支援。那場面,十分好看了。
呂安城危在旦夕,一萬六千守城軍十分艱難,更何況傷亡在不斷增加,可援軍遲遲不到,一時間人心惶惶。
更何況殷軍人手十分充裕,大抵十日後,許是殷軍覺得呂安實在難以攻入,忽然轉了方向圍攻慶平。
衆人目瞪口呆,陳三境接到消息時,直把茶杯捏破——阿羅怎麼辦?
萬一她還留在慶平呢!
但主營中倪興邦丁煬莫衝等人緊急商議出來的結果是,暫時放棄慶平。
“不可!慶平縣下轄鄉鎮,稱作滄州的糧庫也不爲過!我們守住呂安的後備糧源就是慶平,怎麼能放棄慶平!呂安都可以不要,唯獨慶平不可!”
陳三境急得一拍桌子怒聲反駁。
官大一級壓死人,陳大人發話不願意放棄慶平,一時間無人再敢齟齬,卻也不予認同。
時間上不允許再有拖延,陳三境沒再跟他們廢話,自個兒領了戰馬出來,獨自衝出呂安,直奔慶平而去。
他自然不會做有勇無謀的事,況且他此去沒有那麼多大義,只要確定阿羅安好,他顧不得其他了。
他可以賭上自己的性命,但不能押上阿羅的性命。
有時候感情是很奇怪的東西,就在慶平收到襲擊的消息傳來的一瞬間,他無比清晰地感受他對阿羅的思念和擔憂。
愛意在這一瞬間達到高峰。
慶平城外,黑雲壓城城欲摧——至少上萬敵軍,主攻慶平東門。
他不敢胡來,卻也抱了必死決心,細細觀察一番,選擇單槍匹馬從殷軍最薄弱的地方衝進去,勢必要撕開一條口子纔敢罷休。
孤身奮戰的他滿臉都是敵人和自己的鮮血,手握銀面朴刀,身披銀甲,手刃幾百敵軍,呼嘯地穿進慶平西門。
他沒有一次如此慶幸,他當初做慶平縣令時,十分認真地對待了縣中佈防城牆修繕等問題,沒有半分摻假材料。
慶平的守城軍數量極少,粗略一看,三百人已是高估。
可這到底抵不過敵軍成片的火力圍攻,城門已破,巷中百姓死傷無數,陳三境領着僅有的三百將士在前拼死抵抗。
敵人鋒利的短刀在他肩膀胸前劃出一道有一道血印,他依然沒有倒下,手起刀落,紅刀子進紅刀子出,十分利落乾淨。
他深邃的眼睛裡佈滿血絲,嘴裡嘶吼叫囂着——
“護我慶國河山者聽令,你們都是慶國最忠誠的將士!你們都是慶國最勇猛的百姓!本官以你們爲榮!慶國以你們爲榮!”
“鄙人謹代表大慶朝堂,願與你們共生死!同存亡!”
話畢,陳三境不再領着人退後防守,他腳尖一點馬鞍,奮起而上,一刀砍斷殷軍戰旗。
將士們大受鼓舞,紛紛涌至陳三境周圍,誓死殺出一條血路,護丞相平安歸營。
陳三境殺得雙眼血紅時,一柄長劍從他身後竄出來,他被左右夾擊着,一時間騰不出手,眼看着長劍朝他直直地飛過來。
利劍越來越近,他飛快地扔了朴刀,空手接白刃。
堂堂陳侍郎,一身狼狽。
無視手上的血口子,他又撿起刀來廝殺。
人越來越少,可他們不能再退了,站在古舊的血染的巷子裡,他們身後是成千上萬的懵懂無辜的百姓,甚至不乏大膽的漢子已經撿了刀劍出來與他們一同作戰。
到最後,只剩下幾十個士兵還艱難地站着,或許敵軍也稍有些疲憊或許他們也被震撼,竟停了手。
一個身披鎧甲、端坐馬上、滿臉胡茬的殷國將軍跨馬而出,用手裡的長劍指了指陳三境,問道,“你叫什麼?”
陳三境一手握住長刀刀把,竭力忍住疼痛,挺拔地瀟灑地堅定地站在百姓身前,站在幾十個傷痕累累的兵將身前:
“本官……陳三境,小可喚本官一聲爺,也不爲過,算,算作擡舉你……”
那人不置可否,持劍冷笑一聲,“念你也是個英雄,今日就讓你死個痛快,記住本將軍的名諱,樑邶(bei四聲)。”
正當長劍將要落在陳三境身上,遠處烈馬破風而來,一杆紅纓槍狠狠挑斷劍刃——
“就你也配在我大慶國土上撒野?!”
火紅的人兒坐在火紅的馬上,手裡一杆蟠龍紅纓槍斜指一招,頃刻間敵將樑邶刺眼的長劍便斷成兩截兒落了地。
陳三境匆匆瞟了一眼,心下沉了幾分——是謝……嬪。
爲什麼謝清玄會領着大軍出現在這裡?皇帝知道這事兒嗎?允許了嗎?
“殺——”
破風聲四起,謝清玄身後上萬的戰馬騎兵甲兵弩兵一齊從慶平四方涌入,馬兒呼嘯聲不斷,戰士們整齊劃一的口號聲不斷,廝殺聲剎那間起,十分壯觀。
陳三境知道,援軍到了,慶平保住了!
他再也沒了力氣拿起一丈五的闊刀,再也沒了力氣強撐在萬千百姓前擋住戰火,他軟軟地朝後仰倒。
似乎有人接住了他,但他來不及看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
陳三境再醒來的時候,以爲自己在做夢。
醒時正是夜裡,安靜的營帳裡點了根撲閃撲閃的白燭,他身上蓋了條灰被,入鼻便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熟悉香味。
一方老木矮几旁站了個窄袖青衣女子,梳着地道的婦人髻,鬢後邊鬆鬆地插了支桃花木簪,脖子上圍了條白裘領,身上掛着個稍大些的青棉褙子,下身套了條厚厚的絨裙,腳下一雙棉面白布鞋。
女子手裡拿了個笤帚背對着他細細掃地,還沒發現他醒了。
陳三境微微先開身上的厚棉被一看,幾乎全身都纏了紗布繃帶,好幾處還滲出血絲來,隱隱發疼。
他雙手用力撐着牀榻想坐起來,卻只能胡亂蹬幾下腿。
只聽到一聲笤帚落地的聲音,在靜默的帳子裡十分響亮。那女子疾步走過來按住他,說他傷還沒好,不能起來。
他匆忙間瞥了眼女子的臉,驚得說不出話,目瞪口呆大抵就是如此。
他找得這樣辛苦、想念得這樣痛苦的女孩,竟就這樣簡單地,睡一覺後就出現在他眼前。
他懷疑這是個夢。
那女子替他掖好被子,起身要出去帳外。
猝不及防地,本能地,陳三境拉住她,“別走!”
“阿羅……別走。”陳三境忽然啞了聲,喉間哽咽。
阿羅似乎有些震驚地看了他一眼,良久之後又沉澱下來,無神地看着矮几上的白燭。
陳三境緊緊地拉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炯炯有神地看着炕邊坐着的阿羅,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不知兩人就這樣一坐一躺地待了多久,可兩人俱都毫無睡意。
外面的火星子全滅光了,矮几上的白燭燃得只剩半截兒時,陳三境忍着全身的痛捏了捏阿羅的手心,鼓起勇氣一般,啞聲問道:
“阿羅……半年前你說的話,還認不認?”
一開口,晦澀的、悔悟的、期待的情緒一下子全都涌出來。他說不出如何甜蜜的話,這句話已經讓他放下一些男人的尊嚴。
所有愛慕之意,止於脣齒間,掩於歲月,匿於未來。
在那一瞬間,陳三境終於知道,阿羅一個女子來了陳府,當面遞出荷包,問他一句不知可否究竟鼓了多大勁兒,心底又裝了多少喜悅、緊張和期待。
不過陳大人自是一點都不緊張,他幾乎篤定阿羅會答應他、原諒他。畢竟,這個女人從前是那樣喜歡他愛他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