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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關鍵,你怎麼了?”

小關鍵的臉色蒼白,回頭望向幼托樓空蕩蕩的走廊,走廊裡剛息了燈,一片陰暗。

下班時間,小朋友排隊坐在廠辦幼兒園的樓門口,等着家長來接。小朋友們陸續都被接走了,太陽也下了山,只剩下小關鍵一個。

姚老師知道原委,但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解釋:“你不要難過,不是你爸爸媽媽忘了來接你,他們已經打電話來過了,今天突然有要緊的事兒。”小關鍵的母親打電話來,說關鍵的爺爺突然中風,在醫院搶救,麻煩老師照料一下小關鍵,也千萬不要讓四歲不到的小關鍵知道慈愛祖父的病危。小關鍵的母親是廠醫,關家和姚老師住在一個小區裡。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哭的……但媽媽會哭的。”小關鍵淡淡地說。

姚老師心頭一驚:“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爺爺,爺爺摔跤了。媽媽哭了。”

姚老師覺得身上有些發冷:“天哪,你……你怎麼知道的?”

“‘它們’告訴我的……我不想知道。”

“它們”是那些可怖的景象,模糊的,恍惚的,飄忽的,昏暗的,陰森的,有時是很多人影,有時則是一個、兩個扭曲的身形。

每次看見它們,總會有人哭,都是他身邊的人。

今天是媽媽哭了。爸爸一定也想哭,但一定強忍着眼淚,就像自己現在這樣。

爺爺可能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兩個小時前,他還在小區的老年活動室裡下象棋。

記得上回“它們”來的時候,鄰家那像花兒一樣漂亮的小姐姐,被卡車撞倒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很傷心,這些都是他喜歡的人,爲什麼再也不醒過來?是不是都因爲他看見了那可惡的“它們”?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臉色更蒼白,他想哭,想叫,急切間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關鍵小朋友,你能告訴醫生,你昨天到底看見了什麼?”

這裡有他深惡痛絕的酒精味道。

“它們。”

“‘它們’是什麼樣子?告訴叔叔好嗎?”

“我不認識,好像是別的人。”

“那些‘別的人’,多大歲數?是老伯伯,還是阿姨,還是小朋友的樣子?”

“我看不清,有時候覺得像是我爺爺,有時候覺得像是隻猴子,我真的看不清楚。我不騙你的,”他看出穿白大衣的人眼光中的迷惑和不解,“媽媽說撒謊不是好孩子,我真的不騙你。”

“你現在能看見‘它們’嗎?”

“看不見。”

“你仔細看一下,面前是誰呀?”

關鍵的瞳仁黑亮,盯着前面,專心地看着,好幾分鐘過去,只說了聲:“是你呀!”

記得一開始,醫生很小聲地問媽媽:“你剛纔說關鍵在看見‘它們’的時候還引發了哮喘?”

“是。”

“有可能正好相反,是哮喘發作後,在呼吸艱難的時候,小關鍵出現了幻覺。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

後來,沒哮喘的時候,關鍵也遇見了“它們”。

同樣的檢查後,醫生更換了理論:“小關鍵……其實在他腦子裡,有個想象的世界,這在他這個年齡的兒童中很普遍,很常見,一個想象中的好朋友,一次想象中的公園遊玩,想象中見到親近的人……”

“可是,幾乎就在他看見‘它們’的同時,小羅他真的死了!”小羅是媽媽廠裡的同事,經常給關鍵買漫畫書,《聖鬥士星失》、《七龍珠》,他在檢修時被高壓電擊中,追悼會就在明天。

“難道你相信……也許就是偶然,世界上不是沒有偶然的事。”醫生希望自己有張更巧的嘴。

後來的一次門診,醫生徹底改變了看法。

開始,還是同樣的問話,同樣的回答,一切都像是在複述排練好的臺詞。

“……我真的不騙你。”

“你現在能看見它們嗎?”

“看不見。”

“你再仔細看一下,你面前是誰?”

長久的沉默,沉默的時間比以往都長。

小關鍵的雙眼罩上了一層霧,黑灰色的霧,他的臉更蒼白了。

“它們……”

“啊?它們是啥樣?”

“我害怕……它其實很可愛的,那隻小松鼠,還有,紅的流出來,血。”

醫生心頭微微一震,隨即暗笑自己荒唐,轉念回到工作中,考慮該爲小關鍵進行正式的少兒精神病學治療了。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是醫生的太太,一個女醫生,剛出了夜班,已經回家休息,從家裡打來電話。她嗚咽着說:“不知道是不是小保姆沒有把籠子關緊,毛毛……被白雪吃了!”

毛毛是醫生家新養的小松鼠,白雪是醫生家的一隻老貓。

小關鍵沒有撒謊,現在想起來,略略有些後悔。也許,自己當年應該什麼都不說,就不會有那麼多年的試驗,不會那麼多年從一個研究所裡出來,又進入另一個研究所,雖然研究者們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他逐漸懂得,也許自己擁有一份天賦,同時這是種不幸,一種經歷和目睹他人痛苦、又束縛了自己身心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