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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將至,關鍵提前到了舊解剖樓前。這是他答應參加實驗時堅持的一個條件:第一個實驗要在黃詩怡被害的現場做。解剖樓前還拉着黃色警戒線,幾十年來從未鎖過的樓門上新裝了一個娃娃拳頭大小的鎖。

山下雄治和菊野勇司已經等在樓前凸檐的陰影下,像一高一矮兩個無常,見到關鍵,同時走出陰影。夜光下,菊野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之色,看到關鍵到來,那焦急之色卻更顯著了,還在向遠處張望。關鍵想問:“你還在等什麼人嗎?”不知怎麼,又更情願少廢話,只和兩人簡短地打了招呼。

山下雄治說道:“我們給你帶來的翻譯應該提前五分鐘來和你見面,菊野先生有些着急。現在屬於正式上班時間,我們對遲到的忍耐非常有限。”

關鍵怔了一下,隨即說:“山下先生,不是我要求例外,因爲實習和畢業設計等諸多事項,我不能保證每次都準時。”

“你當然是例外,因爲你畢竟不是我們全天制的僱員。我們也不希望耽誤你的學業。尤其,不希望引起你們學校方面的注意。”山下雄治暗示着關鍵要保密。

關鍵“嗯”了一聲,不再多說。他知道,最近在學校裡,他一天也說不上三句話,要好的幾個哥們兒,知道他還在失落傷感的情緒中,也都不和他囉嗦,因此保密不是件難事。

山下雄治又說:“任教授和千葉博士等幾位去拉儀器了,應該不久就會到。”他擡起頭,忽然一怔。

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從三人身邊飛過。

然後是那雙憤怒的眼睛,在關鍵眼前隱隱浮現!

(難道我還沒有進解剖樓,就看見了詩詩?)

不遠處,黃詩怡的身影在樹叢中一閃。他甚至能看清黃詩怡那頭烏黑長髮,和她在天涼時常穿的那件黑色羊皮風衣。

“詩詩!”關鍵不由自主叫出了聲。

隨即後悔。

山下雄治輕聲說:“你思念情切,認錯人了……是你的翻譯,總算到了。”

關鍵向前看去,暗暗叫了聲苦。

一個少女從樹後盈盈走了出來,說:“我其實早到了,剛纔圍着這棟有名的小樓瞻仰了一圈,不能算遲到的。”

關鍵搖了搖頭,不敢相信雙眼所見,但隨即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這正是白日裡在研究所外的街上和教堂中“邂逅”的少女,是山下雄治安排給他的翻譯兼“助手”。所謂助手,只怕更是一種監視,監視我什麼呢?也許就像山下雄治和我接洽前那樣,對我進行觀察——我終究還是個實驗對象。

(她的穿着,爲什麼和詩詩如出一轍?連黑色羊皮風衣都是一樣的。)

少女已走了過來,向衆人淡淡一笑,雖在暗淡夜色下,關鍵卻能感覺出她的目光冷冷。

菊野勇司嚴厲地說了句什麼。那少女微微低頭,應了一聲,看向關鍵道:“菊野先生指責我,說一天都沒見我的影子,這會兒又差一點遲到。”

翻譯工作即刻開始。

山下雄治輕輕咳嗽了一聲。關鍵說:“你可以告訴菊野先生,你其實很敬業的,上午一直跟我到江醫。”

少女臉色一沉:“誰跟你了!我的確是有事兒到江京大學。”

山下雄治見氣氛不洽,忙說:“關鍵先生不要多想,佐智子……這位就是你的翻譯安崎佐智子小姐,佐智子小姐昨天向我請過假,去江京大學,其實是去看她的母親。佐智子小姐,原諒我我了消除關鍵先生的誤會,講出了你的私事。”

安崎佐智子點頭說:“謝謝山下先生,替我澄清。”

關鍵略有所悟:“莫非,你的母親,在江大做外教?”

佐智子又點了點頭,伸出手說:“關鍵先生,你好。”不知爲什麼,她雖然十分禮貌,面上也有淺淺的笑容,關鍵還是能感覺出一些冷淡。

彼此彼此吧,反正我也是個沉默寡言人。關鍵想着,和她輕輕握了握手,說了聲:“對不起。”

引擎聲打破了夜的寂靜,一輛小麪包車緩緩駛到解剖樓前,車子尚未停穩,車門就已打開,跳下來一個人,響亮地叫了聲什麼,一路小跑過來。

過來的是名身材偉岸的年輕人。他有着一卷精心修剪的長髮,瀟灑地披着,染成棕色,跑起來微微起伏,格外有形。他的雙眉濃郁,眼睛大而微陷,連不愛對男生相貌評頭論足的關鍵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名英俊男子。他穿着黑色風衣,黑色休閒西裝褲,跑到安崎佐智子身邊,如一對身着黑衣的金童玉女。

山下雄治的嘴角又牽動了一下,也不知是同樣欣賞這對璧人,還是不滿那青年對安崎佐智子公然表示出的熱情。他張了張嘴,將頭轉向關鍵,又似突然改變了主意,對安崎佐智子道:“佐智子小姐,你可以介紹一下嗎?”

安崎佐智子點點頭,微笑着說:“好。關鍵先生,這位是我們同組的豐川毅先生,抱歉,我以爲你們白天時已經見過了。”她又用日文向豐川毅做了介紹。豐川毅禮貌地伸出手,雙眼緊盯着關鍵,很短地說了一句話。不知爲什麼,關鍵感覺到一種咄咄逼人、甚至是居高臨下、帶挑釁意味的目光。

安崎佐智子臉色微變,略一躊躇,目光投向山下雄治。關鍵已經覺察出她的猶豫,淡淡地說:“佐智子小姐,做爲翻譯,你應該每句話照翻不誤,對不對?”

“豐川先生說,你比他感覺上更年輕一些,應該不是騙局的導演者。”安崎佐智子無奈地說完,嗔怒着瞪了豐川毅一眼。

任教授剛下車,隱隱聽見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譯,揚聲道:“太過分了!”山下雄治也忙說:“豐川先生,這只是你個人的意見,請注意你表達的方式和場合。”

豐川毅微微一笑,彷彿滿足於自己一句話引起的爭議:“我只是比較擅長用邏輯和常識思考問題,不會人云亦云罷了。”

是啊,從小就有的那種苦痛經歷,有些人看來,不過是一場騙局。關鍵憤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在他是個愛思考的人,沉默的時候,腦中並非一片空白。當安崎佐智子翻譯完豐川毅的那句話後,衆人都在沉默中感受着尷尬,覺得豐川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生當面奚落,的確有失風度,直到終於聽見關鍵的回答,才知道這位看似訥於言的少年,思維其實很犀利:“如果我是騙局的導演,那一定也很成功,連你這樣擅長思考的人,也千里迢迢趕來做騙局的觀衆。”

山下雄治忙打哈哈說:“豐川先生十六歲入醫學院,年紀輕輕就拿到了醫學博士,已經是位頗有建樹的神經外科醫生和神經生物學研究者,都是他孜孜好學的結果。說不定他通過這次的學習,也能體會到關鍵你實際經歷過的非凡之事。”

豐川毅毫不在乎地一笑:“山下博士,實驗器材都帶過來了……”

丸中哲也顯然對家長裡短毫無興趣,衆人說話間,他已經跨過高高的水泥門檻,將樓門上新加的鎖打開,嘴裡嘀咕了一句。安崎佐智子輕聲對關鍵說:“丸中先生說,這纔是真正的‘非法進入’。”

關鍵並沒有將丸中哲也的“隨感”聽進耳中,他站在樓門口,只覺得全身肌膚產生了一種異樣的騷動,彷彿被拉扯着要脫離自己的軀體。

這樣的拉扯當然會痛。

於是他感覺到了疼痛。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在痛,還是身體在痛。他無法想象自己能再次走進這黃詩怡被害的恐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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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和被支解的屍體活生生地閃在黑暗中。

愛人的屍體。

還有那隻小小的螢火蟲。

警方對現場大概已經勘查詳盡,允許校方清掃,雙氧水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刺在鼻子裡。

從樓門口望進去,走廊裡一片黑暗。關鍵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目光隨着那螢火蟲遊走。

螢火蟲徑直飛進了走廊,投入那片黑暗。

關鍵也邁進了樓門,浸在黑暗中。

那疼痛感原來如此真切,而且猛烈,他甚至輕輕**了一聲。

我爲什麼會被疼痛糾纏,就在詩詩被害的前後?莫非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懲罰?

生不如死?

這樣想着,胸前一道銳痛,直痛至肋下。開始了,這疼痛的感覺和黃詩怡被害時他所經歷的疼痛一模一樣。

詩詩已去,我還在承受她臨死時所受的折磨。

他想到過後退,退出解剖樓,但他彷彿在完成一項使命,仍在往前邁步。或許,是因爲前面現出的一片微光?

丸中哲也跟着進去,在牆上摸索着去開燈,卻被山下雄治制止。

一衆人緩緩跟在關鍵身後,在黑暗中屏息觀察。

不斷在身體各處出現的疼痛讓關鍵舉步維艱,氣喘連連,甚至要窒息。他掏出噴劑,吸了一下,呼吸中的鳴聲輕了下來,疼痛感並沒有減少半分,但他的頭腦更清晰了些,雙眼似乎也更清晰了,清晰地看見那飛舞的螢火蟲,和遠處那片微光。

解剖樓的走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長?

兩邊的實驗室和準備室、儲藏室,什麼時候住了人?他們爲什麼用如此仇恨的目光注視着我?

山下雄治不是說,校方已經清理了現場?爲什麼走廊盡頭那盞燈下,還擺放着那張鐵臺子。還有臺上人。

幻覺。

但他並沒有服用催眠藥物。實驗還沒有開始。他揉揉雙眼,一片清晰。

臺上躺的又是誰?爲什麼一切都那麼真切,偏偏看不清那人的身份。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爲什麼身下有塊白布?

還是不要看清得好,看清的時候,他關愛的一個人就會死去。他不希望多一個樣本來證明這個規律。

他越往前走,臺上的人面目就越模糊,身上的劇痛也越難以忍受。

意志和對痛覺的忍耐終究有極限,關鍵越急於看清那不幸的未來,疼痛感越瘋狂地對他攻擊,攻勢決絕,直到將他擊倒。他渾身顫抖,握着噴劑的手在劇痛下失去了把握,噴劑掉落在漆黑的地面上。

關鍵的哮喘又發作起來。

“快開燈!”任教授的聲音響起。

燈驟然打開,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一起扶住了因疼痛和哮喘發作委頓下來的關鍵。眼尖的丸中哲也忙從地上拾起了噴劑,任教授又叫道:“氧氣袋,車上有氧氣袋!”

走廊裡空空如也,沒有臺子,沒有臺子上的人。

關鍵吸了噴劑,呼吸暢快了些,但身上的疼痛感仍無好轉,忙用手指了下樓門。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會意,一起把關鍵架出了走廊。

清冷夜風的吹拂下,疼痛感似乎被一掃而去。

山下雄治關切地問:“怎麼了?你看見了什麼?”

關鍵微微合上眼,剛纔的所見是那麼真切,臺子上的人卻又是那麼模糊。

“還會有人被殺……也許,就是我們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