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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孩子,都三個小時了,沒說一句話,你有什麼難受的、想不通的,爲什麼不和爸媽說說……這個時候,你最應該和我們多交流交流。”關鍵的母親萬庭芳再一次出口抱怨。

“他想安靜,就讓他安靜一下嘛。他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和我們交流的,對不對?”父親關紹鵬總覺得自己對兒子更理解,這句話即是在替兒子回答,又像在向兒子發問,真心希望他能因此開口。他中年得子,本就有寵愛的傾向,加之本身個性已經成熟,對關鍵一向不以管教爲主。

“得了吧,關鍵這個悶葫蘆性子,就是你的遺傳。”萬庭芳也知道自己愛嘮叨,這難道不是做母親的天職之一嗎?在廠裡(現在叫集團了)醫務室做廠醫二十五年,來看病的都是熟人,都是廣義上的同事,嘴能停下來嗎?她知道關紹鵬其實也並非冷漠的人,只不過因爲好歹是建設廳的一個副處長,都逼近退休年齡了,自認爲知道什麼話該說,該什麼時候說。

這三個小時裡,關鍵的腦中其實一片空白。

但心事滿滿的,都是黃詩怡。

爲什麼是詩詩?

空白。

灑在空白上的,是淚水。

還是那個晚上,他有一段時間痛得失去知覺,這段空白裡,他有足夠的時間往返於舊解剖樓。他當然不相信自己會做任何邪惡的事,但那種疼痛的感覺,爲什麼那麼真切?真切地反映了黃詩怡被害的每一個細節,鋸開的頭顱,撕裂的皮膚,剪斷的肋骨……就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一般——他絲毫沒有看見這個過程,但爲什麼“感受”得如此到位?除非……除非……除非這一切早已經存在他的腦中,一切都已經在腦中“醞釀”過。

“它們”一直潛伏在他腦中。

這念頭讓他冷汗陣陣。

這種感覺,比看到血淋淋的現場更讓他有一種想嘔吐的衝動。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

鋸開的頭顱,撕裂的皮膚,剪斷的肋骨……

難道,自己的內心深處,真的有塊陰霾,連自己也沒發覺?在下意識裡?是不是這能解釋那種切膚之痛的到來?我在和自己掙扎。殺最愛的人,最痛苦最殘忍。

還有黃詩怡的那雙眼睛,那帶着恐怖和無法置信的眼神。在自己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面前爲什麼會出現那雙眼睛?爲什麼看懂了那眼神?

是不是親眼看見了那眼睛?

但動機呢?

關鍵又陷入了沉默裡,這回,他的腦子裡翻着數不清的念頭,無盡的回憶。他細細梳理和黃詩怡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三年裡,兩人當然吵過嘴,鬧彆扭,甚至好幾天不說話,但都是青澀愛情必有的小插曲,沒有一次值得懷恨。

也許,心底處,我有天生的邪惡?

所以我能看見“它們”,我能和邪惡和黑暗溝通。

可是,爲什麼又看見了下面一個貌似男生的人?甚至,感覺像是我?

門鈴突然被撳響,打破了這三口之家的沉默。萬庭芳輕輕叫了聲“謝天謝地”,忙跑去開門。

門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皮膚有些蒼白,兩隻眼睛出奇的大,頭髮剪成半長,染成深栗色,帶了流行的帥氣,又不失女孩子的嫵媚。萬庭芳臉上露出笑容,輕輕叫了聲“姍姍”,熱情地拉起女孩子的手。

看見進來的是歐陽姍,沉思中的關鍵嘆口氣,起身就往自己的臥室裡走。萬庭芳眼疾手快,上前拽住兒子:“小健,你怎麼一點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姍姍雖然跟我們熟,你也不能冷着臉連招呼都不打?”

關鍵還是沒說話,歐陽姍柔聲說:“小健心情不好,我就是來看看,也沒有什麼要緊事。以後在學校裡還會遇見,他不會總這樣不搭理我的。我這就回去了……我爸媽問你們好。”

歐陽家以前是關家的鄰居,歐陽姍和關鍵從小一起長大,小他一歲,現在也在江醫就讀。歐母姚度榕曾是萬庭芳廠裡的幼兒園老師,和萬庭芳也是好朋友,有時候萬庭芳和關紹鵬因爲工作忙來不及接關鍵,姚度榕會把關鍵和歐陽姍一起帶回家,讓兩個孩子一起玩。雖然關家後來搬到了建設廳的家屬院,兩家仍經常來往,過年過節,簡直就像一家人般親熱。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家大人幾乎認定這金童玉女般的兩個孩子會最終走到一起。

所以無論在家中還是在江醫,歐陽姍懊惱黃詩怡的“橫刀奪愛”,根本不是什麼秘密。

萬庭芳見歐陽姍扭頭就要走,忙拉住了說:“你這麼老遠地跑過來,總不能連飯都不吃一口就回去,你爸媽非罵我們虐待你不可。正好,小健遭了兩天罪回到家,我買了些菜,你跟着我們一起湊合吃點兒再走吧。”

歐陽姍看了一眼關鍵,怯生生地說:“只要關公子不給我臉色看……”

萬庭芳嗔道:“他敢!……你也瞭解,他就這個悶性子,就這麼定了,你一定留下吃午飯!這一上午了,家裡連個和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歐陽姍這才笑道:“好啊,我最喜歡阿姨燒的菜了,我給你打下手吧!”

萬庭芳暗暗嘆道:詩詩慘死,小健雖然可憐,但有姍姍這樣出色的女孩子關心他,他還算幸運的呢!

關鍵聳聳肩,雖然自從他愛上了黃詩怡,歐陽姍曾在學校裡胡鬧過,給他過難堪,但他一直保持對這個小妹妹待之以禮,也沒把她搗亂的事告訴過雙方父母,只是此刻他實在沒有心情好生接待這位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還是堅持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歐陽姍跟着進了他的房間。

真沒辦法,從老媽到鄰家女友,沒有一個能讓他安靜一下。

“這是我最近買的書,你隨便拿去看吧。”關鍵隨手指着書架上的一摞小說,言下之意;看書去吧,別來煩我。

歐陽姍掃了一眼那些書:“這些都看過了……上回你不是得意地說要得到一批‘柯南’的原版收藏嗎?拿出來瞅瞅囉。”

無心之語,又讓關鍵心頭一酸:如果不是因爲那個“諸葛勝男”,詩詩也許不會死。未見得,“諸葛勝男”只是用來迷惑我和迷惑警方的幌子,兇手盯上了詩詩,用計調開我,顯然是精心策劃——詩詩的死幾乎無法避免。

可是,詩詩一介大學生,得罪了什麼人,一定要被置於死地?

關鍵心頭一凜,擡眼看了看歐陽姍。

歐陽姍正假裝看關鍵書架上的書,突然對他一笑:“你終於看我了。好不容易!我又那麼恐龍嗎?”

恰恰相反,她很漂亮。

所以當關鍵和黃詩怡熱戀起來,歐陽姍覺得難以置信!雖然關鍵和她之間,從來沒有互表愛意,但兩人戀愛的必然,幾乎是個“預設值”,至少在她心目中是這樣的。

追歐陽姍的人,可以從江醫大門一直排到昭陽湖邊。她並不缺少被愛的虛榮,她只是不甘心,於是她動用手段,明裡暗裡,屢次試圖拆散“關黃配”,結果都以失敗告終。多少人都提醒過她,還是現實點兒吧!

關鍵想到這兒,又是一凜:歐陽姍是有限的幾個知道自己在尋求《名偵探柯南》的人;歐陽姍經常藉着同在一附院實習的機會“探望”他,有可能接觸到他在醫生辦公室隨手放在書桌上的手機,給黃詩怡發短信,約到舊解剖樓相見;歐陽姍的堂姐夫是解剖教研室的主任章雲昆,她經常去他的辦公室,對舊解剖樓一定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褚文光老鄉的一句話(這女孩和歐陽姍同住一間宿舍):歐陽姍對黃詩怡“恨之入骨”。

歐陽,諸葛,正巧都是複姓!

“十月十一號晚上,十點鐘左右,你在哪裡?”關鍵突然冷不丁地問。

歐陽姍臉色一變,輕輕“呸”了一聲,轉身離開了關鍵的臥室。

關鍵覺得自己的確太唐突:歐陽姍雖愛任性胡鬧,但兩人自幼相識,他怎麼也不該懷疑她會做出那樣慘無人道的惡行。

他歉疚地叫了聲:“姍姍!”

歐陽姍收住腳步,並沒有回頭,想了想說:“也許,是該讓你一個人靜一靜,否則,每個走近你身邊的人,都會被你懷疑成兇手……聽說黃詩怡遇害,那天我哭得很厲害……當然,也許你不信。”

“我信。”昨晚回到家後,關鍵和褚文光在MSN上聊了幾句,褚的老鄉的確是這樣彙報的。

“我還有一種感覺,說出來,你聽了不要嫌煩。”

“傻姍姍,我會這麼不講道理嗎?”

“你說說,詩詩被害,有沒有莫名其妙的感覺?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能招誰惹誰,下這樣的黑手……”歐陽姍停下來,看着關鍵的臉,又說,“算了,我們可以過一陣再談這個。”

“你說吧,我能承受得起。”

“所以我感覺,這絕對不是個隨機的殺人案,你有沒有想過,這樣非人的行爲,會不會真的‘非人’所爲呢?我是說,比如,厲鬼作孽。你看過《碎臉》的,對不對?”

關鍵的心沉得更深了,好像,這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