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與宇飛在寺門口談話後,彩子回到家時雖然是滿臉的平靜,並跟母親像平時一樣有說有笑,但還是被父親看出來她沒有把他所關心的事情辦好,因爲她買回的煙還是他平時抽的那種小賣部裡賣的最便宜的煙,那並不是他們父女之前就商量好了的暗號,而是她的性格和習慣已被父親瞭如指掌。她母親對此細節也是一清二楚,所以只要她買回來的煙不是她父親平時抽的,就會問她出去買菸時遇上了什麼好事,而這次只是問她半路上跟誰又閒聊了,因爲她出去買菸的時間有些久了,且並不知道她去買菸的目的是去找宇飛,還是去談彩禮錢的事。其實,當初她和母親都覺得訂婚前把彩禮錢定下來比較妥當,不管多與少,起碼心裡有數,也避免的以後節外生枝,而她父親要麼是閉口不談,要麼就是說在有房有車的情況下,彩禮錢已經無關緊要了。父親的態度使她一直很不安,但還是強迫自己不去懷疑。她知道父親能夠在她面前隨時變卦,但不敢相信父親會在宇飛家人面前也那麼做,起初只當他不敢,現在看來不是不敢,是沒有把柄在握。她向來對父親的話言聽計從,即使是自己極不情願的,因爲她從小到現在一直就怕父親不高興,只要他不高興了,一家人就得跟着擔驚受怕,過去是她們姐弟倆捱打,母親跟着捱罵,而現在反過來了,母親竟成了他的出氣包,她們姐弟受些委屈可以忍受,但不忍心看着母親受折磨。
彩子感覺心裡很煩,而好姐妹寒梅又不在村裡,便要去姨姨家呆幾天。走的時候也沒叫宇飛去送,是坐的到縣城進貨的小賣部裡的車。若是以前,她可能會叫大剛送,但如今哪裡敢跟他多說話,因爲宇飛突然很忌諱她跟其他後生交往,尤其是大剛。雖然她和姨姨不是一個輩分的,但兩人也親如姐妹,無話不說,無事不談,甚至有些不能跟母親說的話也會向她姨姨全盤托出。當她把心中的一切煩惱向姨姨說了時,姨姨無非是拿些別人的事來說,即便情況類似,卻人不同,所以最終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比呆在家裡好些了。
這天午飯後,彩子說要回去,她姨姨就勸她叫宇飛來接,畢竟兩個已經訂了婚,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個事,趁此機會兩人再好好談談,更何況以後的路還長着呢。她略微想了想便撥通電話,宇飛說他恰巧在縣城,並正和朋友吃火鍋,等下午回去的時候再過來接她。彩子掛了電話後心裡有些不安,因爲她聽到電話那頭的嘈雜聲中夾雜着年輕女性的尖細聲音。正如宇飛對她的忌諱,她也自從訂婚後很忌諱宇飛跟別的女孩子接觸,特別是在揹着她的時候。她自認爲出現這種心態的原因有兩個:小心眼和太在乎,而她自己似乎更偏向於後者。她對姨姨說宇飛暫時有點事而一時半緩過不來,她先出去給父母買點東西,於是挎上皮包離開了。
縣城裡沒幾家像樣的火鍋店,她之前跟宇飛來吃過幾次火鍋,每次都是去那家主食是土豆餅的火鍋店,所以她打了輛車直奔那家火鍋店。在路上時她心裡還在打鼓,覺得宇飛不在的可能性更大些,可她還沒下車就瞧見了宇飛的車正停在火鍋店前面的車位裡。按照宇飛前幾次來這裡的習慣,他該是在靠窗的包廂裡坐着。果不出所料,她沒走幾步就在靠窗的第三個大包廂裡看見了宇飛,他穿着那件黑皮夾克,斜對大窗戶而坐。在他的兩邊各坐着一個看似妖妖豔豔的面孔陌生的姑娘,這令彩子感覺很不舒服。另外五六個人當中她倒是認得那麼幾個,是前不久吃飯時宇飛給介紹的。她不由得躲到了一輛車後,然後向包廂裡窺視着。突然,宇飛左邊的那個穿着白色毛衣的姑娘從椅子上站起來,先倒了半杯啤酒,又用白酒填滿杯子,然後舉起來酒杯一飲而盡,其他人頓時鼓起掌來,那姑娘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故意地一屁股坐在了宇飛的腿上,其他人立刻又大笑着鼓起掌。若是那姑娘立刻含羞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或者是宇飛把她扶回位子上也就罷了,偏偏那姑娘把頭靠在了宇飛的肩膀上,而宇飛還用左臂把她摟住,這一幕使得彩子頓時火冒三丈,徑直跑進火鍋店,並推開門衝進那間包廂。
“宇飛!”彩子指着那個姑娘氣呼呼地問道,“我問你,你跟她這是在做什麼?”
在場的人,除了宇飛都愣住了,那姑娘慌慌張張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不敢正眼去看彩子。
“你不都已經看見了嘛!”宇飛滿不在乎地說,“既然看見了,那就別問這麼幼稚的問題。”
“你跟她是什麼關係?”彩子又問道。
“如果我說我們只是玩得好的朋友,你會信嗎?”宇飛點了支菸苦笑道,“其實就沒必要回答你!”
“玩得好的朋友就是這樣的玩的嗎?”彩子提高嗓門問道。
“嫂子,你別生氣了——”一個認得彩子的黃卷發後生急忙起身一面把包廂的門關上,一面堆笑解釋道,“剛纔是她喝多了,不小心坐錯了地方,只是個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以爲我眼瞎了嗎?我剛纔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彩子淚花花地說,“我問你宇飛,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嗎?”
“別說我們只是訂了婚,就算是結了婚,你也不能不准我和異性朋友間開個玩笑吧?”宇飛冷笑道,“別那麼小心眼,我還替你害臊呢!”
“竟然還嫌我管你了?”彩子反問道,“如果現在我跟大剛像你們這樣開玩笑,你是什麼感覺呢?”
“我就當沒看見!”宇飛笑呵呵地答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彩子拍了下飯桌指着宇飛問道。
“滾開!”宇飛一把打開彩子的手,然後站起來瞪着她吼道,“我他媽的還想問你是什麼意思?竟然敢跟蹤我,你叫我的臉往哪裡放?更可惡的是那件出爾反爾和無中生有的事,老的沒老的,小的沒小的,簡直不要臉!”
“你以爲我想那麼做嗎?”彩子幾乎要哭出來了。“換做是你,你忍心看着——”
“閉嘴!”宇飛打斷她的話,並惡狠狠地叫道,“沒有人逼你,從一開始你就是心甘情願的!”
“什麼心甘情願的,你到底是在說什麼呢?”彩子有些不惑地問道。
“我不知道!”宇飛說着把頭偏向窗戶外。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現在要這樣對我?”彩子撕心裂肺地問道。
“你比我更清楚!”
宇飛說着坐下了,抽菸也不是,倒酒也不是,索性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其他聽的人個個是滿臉的疑惑,完全不知道他倆在說什麼吵什麼,似乎他倆也未必清楚,因爲說的並非同一件事,可能是三四件事吧。
“你好狠啊!”
彩子說完後就轉身走出包廂並離開了火鍋店。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回村去了。在路上,她給姨姨打電話說自己在大街上碰上了宇飛,現在已經在回村的路上了。掛了電話後,她從皮包裡掏出一面精緻的小鏡子補起妝來。
彩子父親當然也在卸煤的隊伍中,憑着未來的親家和女婿的面子,不用交分文的報名費就領到了一件橘紅色馬夾,這叫很多村人頗感羨慕,而他一直不以爲然。最近那幾天,卸煤時的他總是心不在焉的,別人還以爲他是累的,其實是因爲彩禮錢的事。他心裡明白,彩子拿宇飛沒辦法,而宇飛拿父親沒辦法,所以就算自己拿女兒和女婿有辦法,也還是拿親家沒辦法,如此一來只能是自己想辦法了。於是,他在卸煤時逢人就說宇飛父母準備僅僅給他的彩禮錢就是十萬元,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是真的,所以回家後忍不住跟家人說起,家人又不由得跟外人閒聊起,就這樣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自然也就傳到了宇飛父母的耳中,沒說過那話的他們就去問宇飛,宇飛肯定也是一頭霧水,所以他們可以確定這是謠言,卻不確定造謠的人究竟是村人,還是彩子父親,村人也不知道這話的源頭是彩子父親,還是宇飛父母,而這種事又不能直接去問任何人,因爲問誰都會大傷和氣。好一無中生有的招數,可把宇飛父母逼得左右爲難,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這一切就發生在彩子去姨姨家的這段時間裡,因此彩子全然不知!
彩子僅垮了個皮包回到家裡,她父親卸煤去了,她母親正坐在炕頭上衲鞋墊。
“媽,我爸呢?”彩子一進門就問母親,胭脂可以遮蓋住臉色,也可以美化雙眼,卻絲毫無法改變眼神。
“他去卸煤了,估計也快回來了。”彩子母親不以爲然地問道,“你怎麼了?難道又跟宇飛吵架了嗎?是你自己打車回來的嗎?”
“等我爸回來了,我有事跟您們商量!”彩子答非所問道。
“什麼事了——”彩子母親放下鞋墊,擔心地問道,“能不能先跟媽說一說呢?”
“這事您不知道,也做不了主,還是等我爸回來再說吧!”彩子說着給自己倒了杯開水。
“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呢?”彩子母親唉聲嘆氣道,“都怪你那個爸,卸煤就卸煤吧,卻偏偏管不住那張嘴,到處亂說,惹得外人議論紛紛的,我——”
“媽,別說了。”彩子打斷母親的話,“我現在很煩,什麼都不想聽!”
話音剛落,彩子父親推着摩托車進了院子。彩子母親急忙下炕又是往洗臉盆倒水,又是拿大茶杯泡茶。彩子父親在堂屋裡脫掉滿是煤塵的衣帽後走進屋子。
“彩子,你回來了!”他一進門就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宇飛送你回來的啊?”
“您先去洗漱吧!”彩子說着給他遞了條毛巾。
彩子父親很快洗漱完畢,彩子立刻端起那盆黑水出屋倒進窗臺下的泔水桶裡,然後回到屋裡。披着件乾淨外套的彩子父親正坐在炕上抽菸。
“彩子,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們商量嘛,現在你爸回來了,你就說吧。”彩子母親不安地說,“到底是什麼事了?”
“爸,我們以後都不要再提彩禮錢的事了,宇飛家給多少算多少,不給也無妨,就像我姨姨說的,我已經嫁得很值了,以宇飛家的條件,他娶一個縣城裡的既有文化又好看的姑娘也綽綽有餘,我們都該知足了,何況宇飛爸媽賺的錢以後也給不了別人,最主要的是我們要學會細水長流,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如果我們這次把事情做的過分了,就有可能什麼都沒了!”彩子若有所思地說,“現在我的肚子還不是很明顯,再拖下去就會一天比一天大,他們等得起,我等不起,總不能讓我挺着個大肚子結婚吧?那樣會叫人們說閒話的。”
“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彩子父親頓時火冒三丈地叫道,“你這話的意思像是我在害你,難道我這麼做都是爲了我自己嗎?難道那錢我會一個人獨吞嗎?我也是想給你要一筆私房錢備用,難道你不明白嗎?”
“彩子,你在說什麼呢?”彩子母親着急地不知道該問他們誰。“發生什麼事了?你們在說什麼呢?”
“媽,我去姨姨家前專門爲彩禮錢的事找過宇飛,雖然是我爸叫我那麼做的,但我也有責任,是我一時糊塗,也是我沒主見,甚至是我太不知足了!”彩子不由得眼淚汪汪地說,“現在已經不是宇飛娶不娶的事,而是我嫁不嫁的問題了,我沒有選擇和退路了!”
“你這做老子的可真是做到家了!”彩子母親指着彩子父親咬牙切齒地數落道,“你竟然揹着我叫彩子做那樣的事,你是誠心想拆散他們兩個了吧?難道你把彩子害得還不夠淺嗎?你怎麼貪財貪得連人性都沒了呢?別人也養女兒嫁女兒,但也不像你這樣沒完沒了的,還說話不算數,好像這個家以後的日子就靠嫁彩子要的那點錢了。你要知道你現在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若是抱着賣的心態,那你把我也賣了吧,嫌棄不值錢就把我解剖了再去賣,那樣賣來的錢夠你下輩子花了!你也大半輩子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呢,別人家的錢始終是別人的,我們家的日子還得我們來過,靠別人能靠得了一時,能靠得了一輩子嗎?”
“好你個敗家娘們,竟然敢罵老子!”彩子父親突然伸手要去抓彩子母親的頭髮,口裡還罵道,“看老子不拔光你頭上的這堆狗毛!”
“別動我媽,有本事就朝着我來!”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堵在母親面前,她父親及時收回了手,然後她瞪着父親惡狠狠地嚷道,“要不是你叫我去做那樣的事,宇飛就不會這麼對我,也不會這麼恨我,你已經害過我一次了,難道還要害我一輩子嗎?”
“沒王法了!”彩子父親緊握着拳頭咆哮道,“你以爲老子不敢打你嗎?”
“打吧,狠勁地打吧,捱了那麼多次打也不差這一次了,能替我媽挨一次打也會讓我好受些!”彩子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還帶着嘲笑的口氣說,“您打的時候別打其他地方,就朝着我的肚子打,把那個孽種打死了我還會跪下來感謝您的!”
“這個家又是怎麼啦?”彩子母親一面雙手同時拍打着炕,一面嚎哭道,“我的天啊!這是怎麼了?”
“你們這些瘋子!”彩子父親不知道該看誰,目光在彩子和她母親的身上跳來跳去,遲疑了許久才鬆開拳頭,然後坐下又點了支菸苦笑道,“我告訴你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以我是不會罷休的!憑什麼呢?就憑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如果他們敢退婚,老子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跟他們討個說法,沒有人能阻擋我的!”
“爸——”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別再執迷不悟了!”
彩子父親氣得穿着毛褲就走出了屋子,並在出門時落下句“老子懶得理你們”。
彩子和母親傷心地抱在一起哭着。不知何時,屋外颳起了風,天空也很快變得陰沉了,一隻由南飛來的喜鵲落在她家院中的電線上,喳喳喳地叫個不停,可這是下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