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村子裡那兩個疑似被大剛騙走的小後生亮子和東寶被各自的家長接回來了。亮子的父母跟人們說兒子在外地得了闌尾炎,剛做了手術要回來,所以他們纔去接他的;東寶的父母跟人們說是兒子在外地談了個當地的對象並要當上門女婿,他們說什麼都不同意,所以要去把兒子強行帶回來。有前去串門的村人背地裡說亮子和東寶如同大病一場,雖說兩眼睛都睜着,卻看不出有什麼表情,還不如好歹還有一種表情的雕像呢。儘管人們是這麼說的,但大剛母親還是硬着頭皮並抱着一絲希望去問亮子和東寶有沒有見過大剛,結果被他們的父母狠狠地數落了一番,並說事情還沒完呢,要等大剛回來後再算賬,卻始終都沒回答她的問題。
快半年了,大剛母親老是夜裡做惡夢而半夜驚醒,要麼是夢見蓬頭垢面的大剛父親跟村裡某些已去世的人在一起閒聊或忙碌,要麼是夢見笑嘻嘻的大剛坐在家裡的炕上或站在某個沒見過的地方,每次在她想上前跟他們搭話時就醒來了,醒來後又急忙睡下並試圖接着斷了的夢繼續,只可惜根本就睡不着,只能反覆想着斷了的夢至天亮。期間,大剛姐又來看望過她幾次,每次都是伺候上幾天就含着淚回去了。大剛母親看了亮子和東寶的模樣後,對大剛的擔憂勝過了憤怒,只想着兒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卻不知自己已經瘦出了老人相,甚至有村人擔心她會熬不過這個年關。
冬至剛過的一個夜裡,又無聲無息地下了一場小雪。次日大清早,大剛母親又是被屋檐前電線上的一陣喜鵲聲吵醒的,雖說喜鵲被村人看作是報喜鳥,但她對此毫不在乎,因爲它們又是來鄰居雲海院裡伺機搶奪那些掛在杏樹枝幹上的豬下水的,雲海在鎮上是個殺豬的,幾乎天天給家裡的那兩條收留回來的流浪狗帶些豬下水,若是一時吃不完就掛在樹上,因此他家常來些“不速之客”,地上有別人家的狗或其他的流浪狗,天上有喜鵲類的食肉鳥。她起牀後先在院裡掃出一條路,然後去清掃院前巷裡的雪。清掃完後只覺得手腳冰涼疼痛,便急忙回屋暖和去了。暖和過來後,她又戴上手套出去準備把院裡的雪全部掃起來並堆成一堆,不至於融化後地面上泥濘不堪。
“媽——”突然,在聽見院門被打開的聲響的同時,一個久違的聲音喊道,“我回來了!”
背對着院門掃雪的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在那裡一動不動。
“媽,我回來了。”那個久違的聲音再一次喊道,“我是大剛!”
她僵硬地轉過身,早已是老淚縱橫,“撲嗵”一屁股坐在冰凍的地上並放聲大哭起來。強忍着淚水的大剛和身後一個衣着時尚且相貌不錯的女孩急忙跑過來攙扶她,幾乎是把她架着擡進屋的。她的哭聲再一次驚動了左鄰右舍,人們紛紛走進屋子。
“大剛——”三奶奶一進屋就激動地說,“你這個愣孩子可算回來了,回來就好啊!”
“你若是我的兒子,我非拿扁擔狠狠地打你一頓。”那個叫雲海的男人接過大剛遞來的煙後略帶生氣地說,“大剛,看把你媽一個人留下,半年了沒個信兒,折磨的你媽成了什麼樣了,你好好看看,看看啊!”
大剛這才顧得上仔仔細細打量下母親,她頭頂的頭髮已經全白,臉上佈滿了皺紋,整個人瘦的近乎皮包骨了,於是緊握着母親的手並抽泣起來,母親看到他這樣反而安慰着他。
“外面的日子怎麼樣啊,大剛?”雲海媳婦質疑道,“看你這穿的精精幹乾的,還精神抖擻的,我還險些沒認出來呢!”
“不好過,不過都已經過去了!”大剛嘆口氣道,“還是在我們這邊找個正經的營生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好,也纔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能這麼說,我們大家可就放心了。”雲海媳婦笑眯眯地說,“年輕人哪個能不犯次錯,知錯能改就算好的了!”
“大剛,別怪叔心直口快——”三奶奶的兒子建剛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真的被騙進傳銷裡去了呢?”
屋裡頓時鴉雀無聲了,大家似乎都期待着他的回答。
“是的,我總算出來了!”大剛點點頭說,“那裡面簡直比坐牢還難受,卻又像活在一個可笑的童話世界裡。唉,天上不會白白掉下大餡餅的。”
“你是怎麼就被騙進去的?那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你又是怎麼逃——”
“我們說了這麼久了,還沒注意到這個姑娘呢!”三奶奶故意打斷兒子的話,並瞪了他一眼,然後朝那位陌生的姑娘開玩笑道,“你是不是大剛帶回來的對象啊?我可沒見過大剛家的親戚裡有這樣的一個姑娘。”
大剛母親似乎也是這時才注意到那姑娘,停止了抽泣並驚訝地看着她,還要下炕給她讓座,卻被她及時攔住了。其他人也都仔細地打量起她。
“三奶奶,您說對了。”大剛騰出一隻手把那姑娘拉到身邊微笑道,“她是我對象,叫紫安,今年來我家過年!”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雲海媳婦笑呵呵地說,“管他出去有沒有賺到錢,帶回個這麼好看的對象比什麼都好。”
“看這姑娘的打扮該不是村下人吧?”三奶奶笑眯眯地問道。
“呵呵,我家是村裡的。”紫安帶着外地口音微笑道,“現在城裡的和村裡的年輕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了。”
“聽你的口音絕對不是本地人,你是哪裡人了?”雲海媳婦好奇地問道。
“我是si chuan那邊的。”紫安答道。
“難怪你說話時的口音跟我們村那個勇權媳婦兒差不多,不過我們能聽懂你說的話,而你也能聽懂我們的話。”雲海媳婦繼續問道,“那你具體是什麼地方的呢?”
“你這不是在調查人家戶口嘛!”雲海見紫安突然有些難爲情的樣子,便急忙半指責半開玩笑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該問她你多大了,家裡都有些什麼人,分別是幹什麼的……可別忘了你既不是大媒人,也不是大剛媽。”
“用你管,問一問要不會讓人家少塊肉!”雲海媳婦推了下男人,又問道,“你和大剛是怎麼認識的呢?”
“八成是在傳銷裡認識的,且還來了個英雄救美!”建剛開玩笑道,“是不是呢,大剛?”
“不錯,是我帶她出來的,但在出來之前我們就開始搞對象了——”大剛害羞地說,“我們也算是一見鍾情,且的確挺有緣的。”
“這邊跟你那邊離得挺遠的——”三奶奶若有所思地說,“你家人知道你來這裡過年嗎?”
“電話裡頭告訴過他們了,他們說讓我自己拿主意。”紫安笑眯眯地說,“其實,現在交通這麼發達,來回都很方便,這些不重要。”
“大剛能娶到像你這麼好看的媳婦也算是他的造化,可你也看到了,他們家——”
“老奶奶,我不會嫌棄的!”紫安打斷三奶奶的話說,“我看上的是大剛的人,只要他肯吃苦和上進,以後會過上好日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三奶奶陪笑道,“我看我們還是各自散了吧。大半年了,是該讓大剛母子和大剛未來的媳婦兒好好地說說話了。”
“三奶奶,我跟您們不也半年多沒見過面了,能這樣說說笑笑的挺好的嘛!”大剛挽留道,“您們就在我家吃午飯吧,我離開這麼久多虧您們照顧我媽。”
“哎呀,你這嘴巴可是變得真甜啊!”雲海媳婦開玩笑道,“好啦,我們幫的都是小忙,你最應該好好感謝的是你的順文叔,他比你家住在村裡的那些很親的親戚都好,對你媽可就像親姐姐一樣啊。”
“這頓飯是少不了的,你先給我們記下了。”建剛笑呵呵地說,“等到你們辦喜事兒的時候,我們一準光帶個肚子來吃,把那紅燒肘子肉和豬蹄準備好雙份兒!”
說笑間左鄰右舍們都離開了。
大剛母親本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大剛說,與其是說,不如是罵,卻看着他好端端的回來了,一時又心軟了,只好慢慢的等有時間了再一點點地笑着說出那些憤怒的話。她簡直不敢相信大剛能靠自己的本事帶回一位這麼好的姑娘,因此一時被衝昏了頭腦而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只是聽他倆含糊地描述着在傳銷裡的事,並夾雜着彼此從認識到現在的個別過程。在稍微冷靜下來時,她像左鄰右舍們一樣有滿腦子的疑慮想問紫安,卻問不出口,也不敢揹着她問大剛,於是索性出去買菜買肉提前忙活起午飯來,大剛在紫安的幫助下收拾打掃起了自己的屋子。
午飯後,大剛帶着紫安去了趟順文叔家,專門是叫順文叔一家人晚上到他家吃飯的,可除了順文叔外,其他人說什麼都不肯來,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個把小時的談話中,對於大剛在外面的事和有關紫安的事都是三言兩語帶過,聊得更多的是卸煤、糧價等無關緊要的話題。從順文叔家出來後,他們直接到小賣部又買了些肉食和酒水,大剛知道順文叔平時喜歡吃綠菜便特意稱了幾樣,還特意給紫安買了幾斤香蕉和橘子。他在街上遇見男人們就忙着給他們散煙,若是有女人們問他帶的那姑娘是誰,他就會得意洋洋地說是自己的對象。
冬至雖過,卻依然夜幕降臨的很快。天微黑時,大剛把一張較大的短腿朱漆方桌擺上炕,並逐一擺好了飯菜,就等順文叔的到來了。天全黑時,仍不見順文叔來,大剛便給他打電話,才知他正在煤場卸煤。不過,這批拉煤車較少,估計再有個把小時就完了。大剛母親擔心菜餚裡的油水凝結,便又往煤爐裡添了些好煤。不到一支菸的工夫,屋裡的溫度驟然升高,大剛和紫安不得不脫掉厚外套。在等順文叔的時候,大剛母親淚花花地說起去找亮子和東寶的事,並擔心他們兩家真的會來鬧事,而大剛對此不以爲然,還說他們不來也就罷了,若是來了還要跟他們算母親所受委屈的賬。談話間,洗漱後的順文叔來了,於是立刻倒上酒吃喝起來。酒至半酣時,突然聽得院門有響聲,大剛母親還沒來得及下炕穿好鞋子,堂屋裡已進來了人。
“好香的酒啊!”亮子父親一進屋就扯着嗓子說,“聞的人快被香死了,不知道喝的人覺得香不香呢?”
“吃飯了沒有呢?”大剛母親一面從碗櫃裡取碗筷和酒杯,一面朝亮子父親堆笑道,“沒吃就上炕在我家吃吧,順便也喝杯酒。”
“哪裡顧得上吃飯呢!”亮子父親雙臂合攏在胸前冷笑道,“雖然我是卡着飯點來的,但我不是來蹭吃蹭喝的,俗話說‘拿別人的手短,吃別人的嘴短’,我來跟大剛有正事談的。”
“媽,不用麻煩了!”大剛幾乎是在命令母親,等母親放下碗筷和杯子後,他朝亮子父親微笑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事,但現在不方便。要不這樣吧,明天我親自登門去您家裡好好談談。”
“那怎麼行呢,就得現在談談!”亮子父親不緊不慢地說,“你沒回來前我看你媽可憐,也說不成個事,所以我是專等你回處理這件事的。”
“既然這樣,那就說吧。”大剛給順文叔遞了支菸,卻沒給亮子父親,然後自己點了支菸說,“反正遲早有這麼一回的,我也懶得來回走!”
“聽你這話好像我不來找你,你還要去找我呢?”亮子父親挖苦道,“你這出去了半年可就是不一樣了,看來——”
“直接說事吧!”大剛打斷他的話,並不耐煩地說,“我這裡還等着呢,這酒我們才喝了一半了。”
“那我就沒必要再講情面繞圈子了,有順文在這裡最好不過,恰好可以給我們評評理。”亮子父親氣呼呼地說,“我家亮子是被你大剛花言巧語騙出去的,沒賺到錢也就算了,反而我家還倒貼了一大筆錢。亮子是我接回來的,而你大剛是帶着對象回來的;亮子回來時人不人鬼不鬼的,連飯都吃不下,你大剛可是精精神神的,還一回來就請客,瞧瞧這滿桌子的飯菜,跟別人家辦紅白事擺的宴席差不多啊。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的意思很明確,你把那筆錢還給我,我就從此不再提這件事了!”
“多少錢呢?”大剛問道。
“整整一萬!”亮子父親激動地說,“盤纏路費就算了,就當我出去旅遊了一趟。”
“沒有利息嗎?”大剛又問道。
“什麼利息?”亮子父親不惑地問道。
“不知道就是沒有,沒有就不是貸款,不是貸款那就是借的,我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跟您借的呢?”大剛冷笑道,“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啊!”
“大剛,你年紀輕輕的可別這麼不要臉啊!”亮子父親咬牙切齒地叫道,“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
“想怎麼樣?”大剛打斷他的話,並猛地拍了下桌子吼道,“說我不要臉,我看是你在倚老賣老!我給亮子打完電話後,他也給你回過電話了,是你心甘情願叫亮子來找我的,難道是我把你兒子綁架過去的嗎?明知道我進了傳銷卻爲什麼非要相信我呢?不就是矇住別人的眼睛做自己的白日夢而也想碰碰運氣去賺大錢嘛,我是說過能賺大錢,但並沒有做過保證啊。現在大錢沒賺到就來跟我要錢,那要是賺了大錢是不是會來給我錢呢?可別忘了當初我也是爲你們好啊!”
“爲我們好?”亮子父親指着大剛吹鬍子瞪眼地質問道,“你怎麼不給你姐夫而非要給我兒子打電話呢?你怎麼不害自己的家人而害外面的人呢?你說那話就不怕被雷劈嗎?”
“別管給誰打電話,我給很多人都打過電話,可他們都沒有去找我啊,難道你們父子都是三歲小孩而分不清是非對錯嗎?我叫你們去你們就去,那我現在叫你們去死你們去死嗎?”大剛理直氣壯地說,“那就像合夥做生意一樣,賠就賠了,賺就賺了,怨不得誰,要怪就怪自己沒能耐吧,你要是有能耐就該去找拿你錢的人要錢去,而不是來找我。還有,這件事根本不存在誰害了誰,而是誰比誰貪心就誰比誰更傻,白冤枉別人的人才會被雷劈呢!”
“我聽不懂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話——”亮子父親緊握着拳頭叫道,“我就問你那錢還不還我?”
“我也最後說一遍,你們花的錢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是拼了命才逃出來的!”大剛指着亮子父親惡狠狠地吼道,“你跟我的賬已經算清楚了,你數落我媽的這筆賬該怎麼算呢?誰敢欺負我媽老子就跟誰玩命!”
“大剛,媽錯了,媽不該下午跟你說那些話。”大剛母親說着站在大剛和亮子父親中間。“亮子爸,你回去吧,我會替大剛給你個交代的!”
“媽,難道您還要揹着我給他們還錢嗎?如果您真那麼做了,或許三年五年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那時候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非弄死他全家人!”大剛突然抓起酒瓶子並站在炕上朝亮子父親吼道,“來啊,不服氣試試,敢動一下,老子立刻把你腦袋裡的豆腐腦砸出來!”
順文叔急忙揪住大剛的衣服並拉他坐下,大剛母親和紫安硬是奪下他手裡的酒瓶子。
ωωω ⊙тt kan ⊙co
“那好,我現在向你媽道歉,你是不是就會賠償我那筆錢呢?”亮子父親後退了幾步,然後臉色蒼白並聲音顫抖地問道。
“笑話,門兒都沒有!”大剛嘲笑道,“就算你敲鑼打鼓把全村人叫出來,然後當着全村人的面跪下向我媽道歉,你也別指望老子會給你一分錢,哪怕是半句好話!”
大剛母親擔心亮子父親會因一時衝動而真的動起手來,便點眼順文幫忙將他拉出屋子,並不斷地說着好話,而亮子父親還在一個勁地嚷道:“你等着,我跟你沒完……”
幾天過去了,亮子父親一直沒有任何動靜。東寶父親也去找過大剛,提前聽說亮子父親直接硬來吃了虧,便換了種軟磨硬泡的方式,結果同樣是碰了南牆撞了一鼻子灰,之後也就再沒有過任何動靜了。大剛姐聽說大剛回來了,還帶回了對象,便又回來並住了一夜,卻是心事重重地走的。比起大剛在傳銷裡的事,村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他的對象紫安。有人說她的家境一定不好,所以纔會不嫌棄大剛的家境;有人說她可能根本就沒家,不然不會還沒過門就大老遠來大剛家過年;也有人說她以前不是個正經姑娘,不然不會看上大剛。有些離大剛家近的村人爲了一探究竟,還專門結伴來串門並談笑間卻像調查底細似的問紫安些問題,得到的答案並非想象的那麼模棱兩可,卻依然有所懷疑,甚至懷疑她現在的那種通情達理和知冷知暖的表現,因爲人們始終不相信會有白來的好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