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彩子在手機店上班後,宇飛有一陣子沒在家吃過一頓飯,早上還沒等彩子起牀他就走了,在小區門口的小攤前就着豆腐腦吃幾根油條;中午是在棋牌館附近的不固定的某家小飯館吃飯;晚上等約莫彩子吃過飯了纔回來,有一次碰巧趕上彩子在吃飯,雖然彩子只顧吃飯,但從眼角的余光中發現他在向飯菜瞟幾眼的時候故意掃了她一眼,然後就一聲不吭地看電視去了,由此可見他一定也看見過冰箱裡僅剩湯汁的盤子和混雜着幾樣剩菜的小碗。那次是彩子故意推遲了吃飯的時間,本以爲他會以後更加晚些回來,但他沒那麼做。彩子早上主要吃泡麪;中午和另外一個女店員是在手機店附近的也是不固定的小飯館吃;晚上會炒一兩個菜吃點米飯或饅頭,若是吃剩了就留着早上加入泡麪裡吃掉。大半個月後,宇飛會突然偷悄悄買些肉菜米麪擱在廚房的顯眼處,彩子也總會慢慢地含淚把它們吃掉,這既出乎兩人的意料,也迎合兩人的心思。
宇飛變得通常夜裡都會回來睡覺,儘管依然還睡在同一張牀上卻起初一段時間兩人真的一句話都沒說過,甚至誰都不用正眼瞧誰一下。有一次吃午飯時,兩人不經意間在同一個飯館碰了面,卻形同陌路。當時彼此都以爲對方會自此不再來這家飯館,但都沒那麼做,所以之後也經常碰面,卻始終形同陌路。後來,若是他哪個白天偷悄悄買了東西回來,夜裡就會沒話找話似的問彩子句像“我的那雙黑色襪子放哪裡了”、“我的剃鬚刀刀片還有沒有了”、“我的那件黑色西裝外套洗了沒有”等一類的話,彩子往往不作聲,只是搖搖頭或點點頭,當然有需要也會把他要的東西找出來放在他面前。在這場爲期一個半月的“冷戰”中,彩子似乎略勝了一籌。
這天已經是離過年倒計時的第五天了。上午,彩子專門跟手機店老闆請了一天假,並早早地站在火車站的出站口等上了寒梅。前不久寒梅給彩子打電話說這天要回來,但並沒有提到叫她來接,而彩子自己非要來接,還撒謊說要不是這段時間宇飛的棋牌館特別忙,他會專門開車來接的。在她被凍得開始不斷跺腳時,拉着沉甸甸的行李箱的寒梅夾雜在人羣中出來了。兩人一見面就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並激動的險些都流出了淚。簡單的寒暄幾句後,兩人很快打車來到錦繡小區。路上經過宇飛的棋牌館時,彩子還特意指給寒梅看,並問她要不要停下進去坐坐,她說用不着了,反正中午吃飯時就能見到了。彩子帶着寒梅參觀完房子後,便在廚房裡撿菜切肉、燒菜煎蛋、燉魚熬湯等爲午飯忙活起來。
“彩子,少做幾個菜吧。”寒梅不好意思地說,“就我們三個人,你準備這麼多菜不是浪費嗎?”
“那怎麼行呢,這些可都是宇飛昨晚上問過我你喜歡吃什麼後專門給你買的!”彩子開玩笑道,“如果我不全做了,那宇飛會怪怨我的。”
“算了,恭敬不如從命了。”寒梅打量了下彩子,然後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變得越來越熟女了,太有女人味了,也還是那麼漂亮!”
“漂亮要不能當飯吃,我們現在手裡的東西纔是能吃的。”彩子突然也故意打量了下寒梅,然後由衷地誇獎道,“寒梅,你變得越來越淑女了,蠻有氣質的嘛!”
“你的話很實在,我也這麼覺得。”寒梅忍俊不禁道,“只可惜沒人稀罕而仍然是單身一人啊!”
“呵呵,我看不是沒人看上你,而是你一直忘不了那個人!”彩子故意嘆息道,“從你懂得什麼是愛情起,你的心裡就只有他了,根本容不下別人,甚至是當他結婚生子後你都不會死心。”
“可我一直是純粹的單相思啊!”寒梅若有所思地說,“但願以後能有所改變,甚至變爲兩廂情願吧。”
“那你可要加緊行動了,不能總是以逃避相親爲理由外出打工,然後在離他那麼遠的地方默默等待,等待是等不出結果的,就算你等到頭髮白了他也不會懂你,就算他懂你也未必會在乎,畢竟他在那樣的環境中很容易有心意的人,隨便一個女孩子都——”彩子沒有說完那句話,而是轉移話題道,“想必你也知道大剛的事了吧?”
“知道了,一個月前他和對象在視頻裡跟我聊天,紫安長得蠻不錯的。”寒梅長舒口氣說,“說不定他們明年就要結婚了呢!”
“看來大剛也沒有告訴你——”彩子頓了頓說,“他們一個星期前已經結婚了!”
“不可能吧?”寒梅驚訝地問道,“他們結婚時怎麼會不通知我們呢?”
“我是聽我媽說的。”彩子嘆口氣道,“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只拍了幾張簡單的結婚照,卻沒有邀請任何親戚朋友,只是一家人包括他姐一家吃了頓飯,這麼簡單的婚禮在我們村也不是第一個了。另外,聽說紫安已經有身孕了,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結婚的!”
“我能理解大剛的苦衷,他這麼做可能主要是因爲他親叔叔的緣故吧!”寒梅沉默許久後說,“大剛以前含着淚對我說過他叔叔是他家最親也是離得最近的人,而自從他父親去世後他叔叔就從來沒有搭理過他們,就連他姐的婚禮都沒有參加。三年前,大剛爲了阻止他媽去參加他叔叔的大兒子的婚禮,險些用菜刀剁下自己的一根手指。大剛以前也時常想着要報復他叔叔,因爲在他小的時候他二媽受他叔叔唆使常欺負他媽,還好現在他想明白了,只要他家的日子比他叔叔家過得好,就是對他叔叔最好的報復。類似的仇恨我也是深有體會,它能使一個人變得無比堅強和無所畏懼,而且當它佔據了一個人內心的全部時,內心其他所有的感情就會統統被抹殺掉,那時就太可怕了。”
“只要我們之間內在的感情還在,其他表面上的都不重要了,只可惜——”彩子憂愁地堅持說完後面的話。“我們五個當初如同兄弟姐妹的夥伴如今已到了四分五裂的邊緣。隨着我和宇飛的關係的變化,九龍和大剛本來就對我和宇飛帶着因妒忌而產生的恨意疏遠了,偏偏我在小賣部和九龍小吵了一架,偏偏九龍似乎故意沒有參加我和宇飛的婚禮,又偏偏因爲我而大剛和宇飛大吵了一架,且是很不一般的吵架,句句話如刀尖刺進心臟一樣痛。唉,現在是九龍和大剛一派,我和宇飛是不得已的一派,而你同時既屬於又不屬於我們這兩派,真是爲難你了!”
“現在我還能夾在你們中間不得罪任何一邊,但不能保證以後,我也根本不想這樣,太難受了。”寒梅淚花花地說,“我多麼希望我們五人還能像以前一樣啊!”
“我又何嘗不想啊!”彩子竟然流出了淚,而寒梅並非知道她還想到了別的比這更傷感的事。
“不該再這樣下去了。”寒梅握着彩子的手激動地說,“彩子,只要我們努力,或許就能有所改變,因爲從平時我跟九龍和大剛的談話中能感覺到他們也不願意鬧成現在這個樣子,而且他們似乎已經淡忘了對你的那種感情!”
“我這邊好說,估計九龍那邊好說,我和大剛之間也好說,因爲我們三人間本來就沒什麼深仇大恨,可是宇飛那邊就很難說了!”彩子擔心地說,“就算九龍和大剛主動要跟他和好,他也未必會原諒他們,特別是現在的他,更是得意忘形了。”
“這是我意料之中的。”寒梅堅信不疑地說,“我們五人可是從小玩到大的,骨子裡都已經有了感情,一定不會被幾句氣頭上的話或幾件一時糊塗的事而終結的。只要你先跟九龍和大剛恢復了以前的關係,以後慢慢就有機會幫宇飛跟他倆恢復以前的關係,小恨時間短些,大仇時間長些,但都會過去的!”
“那就試試吧。”彩子猶豫不決道,“要不先不要讓宇飛知道了,不然就泡湯了,可我就無異於與他爲敵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我們四人之間的小秘密,若是哪天不慎被宇飛知道了,你也不用太擔心,我自有解決辦法,大不了我一個承擔下來,宇飛是不會跟我翻臉的,那時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像我一樣當個始終爲兩邊好的和事老了!”寒梅胸有成竹地說,“就這麼說定了,年前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好,到時候你等我電話。”
“嗯,我相信你!”彩子擦拭掉淚後微笑道。
快到飯點時,宇飛突然給彩子打來電話說有個好朋友過生日請客非要叫他去,然後又叫寒梅接電話並說了些失陪的客套話,寒梅當然不會建議了。其實,彩子早就料到宇飛不會回來吃飯,同樣不願家醜外揚的他也會擔心被寒梅看出來。吃飯時,她們又說起彩子坐小月子的事。不論是誰給誰打電話,寒梅每次都會問起彩子孩子的事,直到八月份的那次電話裡彩子纔對她說起摔了一跤就流產的事,當時寒梅難免很難過。沒幾天後,寒梅打電話叫母親代她去看望彩子,並特別囑咐母親不要對外說出去了。吃過午飯後,彩子突然問起九龍在學校裡有沒有女朋友的事,寒梅只說不知道,又說可能有吧。大概三點半時,宇飛特意買了幾樣水果回來了。三人又聊了一會兒後,寒梅突然打開行李箱拿出幾袋外地特產給他們,然後說要回村去了。他們苦留不下,還沒等彩子開口,宇飛就主動說開車送寒梅回去。
次日下午,寒梅去九龍家串了會兒門,然後和九龍一起來到大剛家。三人有一年沒見了,自然是說不完的話,紫安在一邊也很健談,不論他們說起什麼話題她都能談笑風生。大剛講述了很多自己在傳銷裡的經歷和感觸,並不斷誇獎紫安的好。當說起母親這半年來所受的折磨時,他不禁雙眼溼潤了;當說起亮子父親和東寶父親的事時,他依然餘怒未消;當說起和紫安的不成樣的婚禮時,他是滿心的愧疚。九龍說了些關於自己失戀和寫作的事,隻字未提換宿舍的事,而被大剛莫名其妙地問起了跟室友的關係怎麼樣,他的回答無非仍然是“還行”兩字。寒梅的故事最少,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一年的經歷,所以多數時候都是在聆聽。彼此能說出的話都說了,而不能說的話都沒說,對此各自心裡有數也自有分寸,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不知不覺到了晚飯點,大剛硬是留下他們吃飯喝酒,爲此還差點拉扯破了九龍和寒梅的外套。酒盡而意未止,他們一直聊到寒梅父親提着手電筒來找才散了。
臘月二十八這天上午,寒梅用父親的手機先給大剛打了個電話,叫他帶着紫安來吃剛炸出的麻花,等大剛和紫安到了後纔給九龍打電話,但沒有直接說是叫他來吃麻花,而是很低沉地說突然想跟他聊聊。九龍猶豫片刻後用正在幫父母壓粉條的事爲藉口說暫時過不去,一說完自己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爲兩天前在大剛家閒談時說過家裡的粉條已經壓好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大剛已經接住電話說“不是叫你來單獨說心裡話,而是叫你來吃剛炸出的麻花的”,九龍掛了電話後硬着頭皮來到了寒梅家。
“好你個九龍,一說叫你來吃麻花立刻就過來了。”九龍一進寒梅的屋子,大剛就挖苦道,“這麼快就壓完粉了,又壓了多少呢?可要一次性多壓些,不然明天還得壓呢!”
“一定是你搞的鬼!”九龍不好意思地看看寒梅和紫安,然後朝大剛的大胳膊上略使勁兒打了一個直拳,並氣呼呼地說,“叫你戲弄耍笑我,簡直是骨頭癢了。”
“打一下就算扯平了,不準再打了。”大剛安然地捱了一拳,然後嬉皮笑臉地說,“寒梅說叫你來聊聊,倒把你嚇得撒謊都不會撒了,寒梅要不是母老虎,難道會把你吃了不成?”
九龍無言以對,羞得低下了頭,氣得臉紅到了耳根。紫安見狀推了大剛一把,而寒梅急忙從大盤子裡挑了根像是沒有炸到位還發軟的卻是九龍平時愛吃的麻花遞給九龍,並用話分開。
“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大剛點了支菸對正用有話的眼神看寒梅的九龍不耐煩地說,“把話藏着掖着怪難受的,好歹你是大學生,怎麼就一下子這麼拘束起來了呢?”
“我對你真沒話說!”九龍費力地嚥下嘴裡的麻花並瞅了大剛一眼,然後笑眯眯地對寒梅說,“以前都是下午叫我們來吃麻花,今年怎麼突然變成上午了呢?”
“你是來吃麻花的,管他上午還是下午,怎麼這麼多——”此時,紫安急忙又推了下大剛打斷了他的話,大剛這纔有些難爲情地向九龍笑道,“我跟九龍是什麼關係了,怎麼會因爲這些不疼不癢的玩笑翻臉呢!”
“九龍問的有道理!”寒梅突然心事重重地說,“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專門上午叫你們來吃麻花的確不僅僅是爲了吃麻花,而且是想叫你們一起跟我等一個人,她等會兒就會過來。”
“誰啊?”大剛驚訝地問道。
“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寒梅補充道,“一個以前跟我們非常好現在卻疏遠了的朋友!”
“九龍,你猜到了是誰嗎?”大剛問道。
“不是彩子,就是宇飛!”九龍想了想說,“我再想不到別人了。”
“若是彩子,我就繼續留下吃麻花;若是宇飛,我立刻離開,我看見他就噁心,這輩子都不想跟他說話!”大剛氣呼呼地說,“寒梅,就算我求你,你馬上對我說實話吧,是不是宇飛呢?”
“大剛,宇飛和彩子是誰啊?”紫安插話問道。
“一個是大美女,另一個不知是什麼東西!”大剛不耐煩地答道。
紫安立刻不作聲了。
“大剛,你可以留下繼續吃麻花。”寒梅轉過頭看着九龍擔心地問道,“九龍,等會兒彩子會過來,你怪我嗎?”
“他們誰來都無所謂,畢竟是我可以說是莫名其妙地就先疏遠了他們,藉此機會正好把話說開了,以後就還是朋友。”九龍略加思索地問道,“大剛,你沒意見吧?”
“換做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的。只是我跟宇飛是不可能再和好了!”大剛倒吸口氣問道,“寒梅,難道他倆不是一起過來嗎?”
“呵呵,現在宇飛是在自己的爸媽家,而彩子是在自己的爸媽家,各自在家吃過午飯後纔會一起回縣城去,所以只有彩子一人過來。”寒梅神秘兮兮地說,“這是我和彩子之前約定好的,而且宇飛並不知情,不然可能會有麻煩的!”
正聊間,院裡的大黃狗吠叫了一兩聲,他們一致望向大門口,果然彩子一個人進來了。寒梅很快出屋去接她,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堂屋,彩子先進寒梅父母的屋裡打了個招呼,然後跟着寒梅來到這邊。略顯緊張的九龍和大剛都急忙下了炕,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彩子卻都沒說話。紫安朝彩子笑了笑,並不由得用羨慕的眼光端詳起彩子。
“你們呀——”寒梅打破突來的沉默道,“既然都想着跟對方和好,怎麼見了面又沒話說了呢?”
“彩子,你來了!”九龍和大剛幾乎是同時靦腆地說,並不由得互相笑了。
彩子高興地點點頭。
“好了,一下子沒話說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們可都是薄臉皮的人啊!”寒梅突然掌心朝上伸出右手掌,並笑眯眯地說,“要不這樣,你們都把右手掌搭在我的手掌上,用此方式來代替千言萬語表示誠心的和好了。”
紫安急忙向大剛揮揮手示意他把手掌搭上去,而大剛用胳膊肘重重地蹭了下九龍,九龍卻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寒梅,又去看彩子時,說時遲那時快,彩子啪地將右手掌掌心向下拍在寒梅的手掌上,惹得大家不禁笑了下。九龍和大剛幾乎又是同時伸出右手掌,只是大剛比九龍快了那麼一點點。
“用我的兩隻手把你們三人的手緊緊壓在一起——”寒梅一面將左手掌掌心向下搭在九龍的手背上,一面兩臉微紅卻鄭重其事地說,“自此,你們三人是以我爲證又是親如兄弟姐妹的好朋友了,一定要記住今天的這一刻這一幕!”
紫安忍不住拍手叫好起來,他們四人笑着收回了手。
夜幕降臨時,九龍又一次獨自一人來到鐵路西邊的野草灘上,雖然是在望着極遠處的星星燈火,但內心如同這片因夜色而變得灰茫茫霧濛濛的野草灘。當他的煙盒裡的最後一支菸快抽完時,天空中突然颳起了凜冽的寒風,這種刺骨的冷卻是家鄉的感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