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蝶成了太子府的食客,三等食客。寬大的灰青色廣袖深衣,在她的一番改動後,穿在身上倒也有模有樣,她本就瘦小,胸部也沒有發育完全,但也不敢以布裹胸,這樣豈不像裹腳的婦女一樣摧殘身體?她自做了一件小巧的胸衣,裹住她那兩個“小饅頭”倒也顯現不出來。她頭髮挽起,一絲不苟,因未達及冠年紀,沒有加冠。她臉色蒼白卻也清秀冷俊,身體瘦弱卻也神采奕奕,真是人靠衣裝,她己是翩翩少年郞了,不僅如此身上還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彷彿她天生就該是一個高貴之人,誰還能看出她是一名女子。連趙雍瞧見她這一幅穿扮時都有一陣失神。
入住賢士館,即使是三等食客都有各自的小屋,每日二餐還有肉食美酒,雖然比不上一,二等食客的待遇,但對於正在長身體的孟蝶來說也是最佳的營養。但是她的出現並沒有引來衆賢士的好感,他們瞧着這個年青的少年都露出鄙視的眼神,在他們眼裡,一個黃口小兒居然能入住賢士館,豈不是對他們這些飽讀經書的士人最大的恥辱。就連同樣的三等食客,落迫的貴族,布衣人士都提出了嚴重的抗議,他們上書太子趙雍,要求趕孟蝶出賢士館,有的還言之太子把吾等賢人與一個黃口小兒相提並論,紛紛表示了離意。對此孟蝶不能爲然,來到賢士館兩天,她就成了衆矢之的,而趙雍的態度曖味不明。
賢士館乃是衆賢討論學問及天下大事的地方,這裡收聚着各國書籍名家著作,儲藏豐富讓孟蝶咋舌,這裡也是食客們居住的地方,趙雍每隔三日都會來此聽衆賢士談治國之道,論各國之政,辯各家之學,國家大事趙雍也會與衆賢討論之。這裡的食客有四五十衆,都是跟隨趙雍從邯鄲而來,他們雖以趙雍馬首是瞻,卻也堅持着自己的門派學說,雖比不上當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卻也是衆多食客比較嚮往的地方。戰國養士,己成風氣。
賢士館的大殿內,衆賢士有的在翻閱書籍,有的在高聲辯論,有的在撫琴舞劍,“學習風氣”甚濃。孟蝶悠哉悠哉,裝腔作勢的踏進這裡,不管怎麼說,自己在這裡白吃白住的,總得有所表現吧,就像這裡的賢士一樣,有濫竽充數之人,有誇誇其談之人,而所謂的表現就是看看書,練練字,搞個辯論賽什麼的,能哄住一人算一人。
然而,當孟蝶出現時,熱鬧的大殿頓時安靜了下來,衆賢士看向她的眼神帶着不屑與憤怒,孟蝶輕笑兩聲,瞟了瞟周圍衆人,輕狂而高傲的神態引得衆人嗡嗡而語,盡是責備之言。
孟蝶不以爲然,直直的走向書架,卻被一賢士攔住了去路。孟蝶挑眉瞧着他,此人三十來歲,八字鬍,一臉正義,只聽此人言道:
“兀這小兒,此處可是汝來之地?”
孟蝶眼神寒冷,臉上卻帶着微笑,言道:
“太子許吾士之身份,難道汝有異乎?”
面對孟蝶搬出太子之命,此人也不退卻,言道:
“小兒定是妖言惑衆之徒,太子定是被你矇騙,還不快快隨我去向太子說個明白。”說完就要去拉扯孟蝶,孟蝶機靈閃過,並大聲喝道:
“休得無禮!汝也是一代賢士,卻做出此等市井之舉,不怕辱沒太子名聲?”
孟蝶言完,此人一愣,的確剛纔行爲過於失禮,就連周圍衆人都對此有了不滿,此人臉上微微有了羞色,正不知如何開脫之際,又聽一賢士言道:
“小兒有何才能,居然能入士乎?”
孟蝶轉過頭去,卻見是一位四十來歲的老者正捋須而問。孟蝶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言道:
“不知先生有何能,己入士乎?”
老者被孟蝶的話嗆得重重一哼,接着另一位賢士言道:
“此乃衛公,莊子門生,二等食客也。”
然而孟蝶聽言卻是哈哈大笑起來,衆人一愣,面面相視,卻聽孟蝶言道:
“莊子一生不屑名利,追求自由,以無爲求無爲,不知衛公來到太子府,是求名利乎,還是追求自由乎?”
一句話問得衛公啞口無言,滿臉通紅,莊子乃道家學派人物,隱於鄉野之中,多國諸侯請求出士,都不爲所動,此乃真隱士也。
而孟蝶對於衛公號稱是莊子門生,這種掛羊頭買狗肉的行爲,沽名釣譽之人,向來是不會給予顏面。
隨着孟蝶的犀利語言,另幾個老者也譏笑出聲,他們笑的不是孟蝶,而是那位稱爲衛公的賢士,隨即又有兩位賢士上前,向着孟蝶問道:
“德治,仁政,可謂治國之本乎?”這是儒家的觀點。
另一人曰:“尚賢,尚同,非攻可謂治國之本乎?”這是墨家的觀點。
原來這些人想拉幫結派了。可衆人當中,有無法家之人?孟蝶打量了一番,微笑言道:
“吾認爲,治國之本,乃以法爲先。”
孟蝶的話自然是引起大家一陣騷動,就如那日在酒宴上,當孟蝶提出商鞅之政時,衆人所表現出來的反對,而此刻大家又開始對孟蝶新一輪的反駁。
“荒謬,如此一來,周公之禮何存?”
“百姓不親也。”
“戰亂將起。”
……
孟蝶聽着衆人的言語,臉上一片雲淡輕風,瀟灑從容,待衆人言畢後才譏笑出聲,言道:
“當日,林胡攻城,衆賢士怎的沒獻出一兩策破敵之法,是以仁德克敵?還是以非攻克敵?或是隱於城門之內,等待破城滅亡?”
“治國與戰爭豈能混爲一談?”一賢士應道。
“那如今戰亂時分,敢問各位賢士,以何平亂,以何治國,以何強兵,以何富民,又以何稱霸?”孟蝶咄咄逼問,氣盛高傲,又道:
“以各位之學,連區區蠻夷之人都無法克之,還在這裡高談什麼治國富民之策,真是可笑之極。”
孟蝶的話猶如向衆人投了一顆炸彈,衆人緊握拳頭,憤憤而言:
“此小兒實在無禮。”
“此小人胡言亂語,不可信之。”
“汝乃何人?來人,來人,還不轟出去。”
面對衆人的指責,孟蝶卻只是冷笑一聲,暗忖:這就是趙雍的賢士?趙括談兵,毫無用武之地。她再次大聲言道:
“衆賢士認爲昔日大敗林胡是何人之功?”
“此乃一賢士之策。”
“此乃歸隱之人,懂兵法,善謀略。”
“得此人,乃我趙之福也。”
“呵呵。”孟蝶聽言,輕笑出聲,“那諸公可識此人?”
衆人疑惑的搖了搖頭,只聽孟蝶言來,“吾乃獻策之人,諸公還要趕吾乎?”
什麼?此小兒乃大敗林胡之人?
孟蝶的話再次震得衆人頭皮發麻,四周瞬間安靜了片刻,又嗡嗡聲響。衆人不敢置信,一個還未帶冠的黃口小兒居然就是解代郡困圍之人。衆人臉色表情豐富,多姿多彩。此小兒帶給他們的“驚鄂”實在太多。
這時,跪坐在一側,適才一直翻閱書簡,不言語的老者起身信步走上前來,周圍衆人頓時讓出一條道來,老者步伐沉穩,神態自若,他瞧着孟蝶,言語帶着幾分柔和,問道:
“小兒可名孟蝶?”
孟蝶見着老者一派聖人打扮,麻衣長袍,頭戴綸巾,單眉細眼,貌白神清,想必定是得高望衆之人,於是朝着他拱手行禮,言道:
“小人孟蝶,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衆人稱之明公。”
原來此人爲一等賢士,也是向太子提出帥民衆抗林胡,調趙湯救代郡之人。此人剛直不阿,經腹滿論。只聽他又言道:
“子可懂兵法乎?”
他居然稱孟蝶爲‘子’,這是尊稱了,與‘君’同意,周圍衆人都驚訝出聲,孟蝶也是一愣,但瞧着此人並無惡意,仍舊微笑答道:
“略懂一二。”
“子且解之凝問。”明公捋須而言:“何爲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乎?”
孟蝶聽言,暗忖,這不是孫子兵法所論述的嗎?他這是要考我呢。
孫子兵法對於孟蝶這個偵查兵來說,可是她必學的功課,雖是菜鳥卻也較爲熟悉,於是她挺胸擡頭,雙手交叉於腹部從容自信的言道:
“兵者,詭道也,此乃詭詐之術,我軍能征善戰,卻要佯作軟弱無能,我軍準備用兵,卻要佯裝屯兵不動,我軍攻打近國,卻要佯作遠攻,我軍攻打遠國,卻要佯作近攻。此來混亂敵方目標,使之間諜無法判斷我之實情。”
明公聽言,臉上有些驚訝,又問道:
“何爲致人而不致於人?”
孟蝶對曰:“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以虛爲實,以實爲虛,避實就虛,以實擊虛,出其不意,攻其不守,奪取戰爭主動權,靈活用兵,因敵制勝。”
孟蝶言畢,四周鴉雀無聲,只聽她又道:
“昔年,魏攻趙,龐涓幾十萬大軍包圍邯鄲,齊王令孫臏救之,孫臏用此‘批亢搗虛,疾走大梁’之策大敗龐涓,解我邯鄲之圍。昔年,魏攻韓,孫臏舊計重施,以減竈示弱,迷惑魏軍,在馬陵道上以逸待勞,令龐涓中計,兵敗如山倒,引劍自刎,此乃仰仗虛實之道,致人而不致於人,孫臏因‘圍魏救趙’,‘馬陵道之伏’成爲千古兵家之楷模。吾之言不知能解明公之凝問?”
“哈哈……”明公聽言大笑起來,頗爲激動,臉頰也因此微微泛紅,他認真的再次打量着孟蝶,眼神中滿是讚賞之色,他捋了捋山羊鬍,笑言道:
“子聰明才智,吾實爲佩之,來,且隨吾於一旁論言一番。”明公說完,朝着一旁的高位一指,孟蝶趕緊拱手行禮,隨着明公走去。
而其餘衆人大多臉色難看,有的不以爲然,有的還是一幅不屑的表情,不過,經過此番舌戰,估計沒人會對孟蝶入士有異議了,甚少表面如此。
衆人四處散去,卻又紛紛向孟蝶看來,見着一老一少,正相談甚歡,心裡也頗有些不是滋味。
趙雍負手而立的站在殿外,剛纔發生的一切,他都己目睹,心裡也震撼無比,他不知道那個小小的腦袋裡裝有多少讓他驚喜的東西,他麾下的一等賢士對她也以禮相待,趙雍不知不覺嘴角露出了笑容,臉色也十分柔和,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樓園瞧之,一愣,主公這幅模樣,甚是奇怪,是他從來未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