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鮑信只是個後軍校尉,官階不高。但是他善於發現,發現人間真理。
說起來很奇怪,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真理,往往是地位不高的人發現的。這些人腳踏實地,心中無藩籬,故而視野廣闊。
鮑信就是如此。
鮑信對袁紹說,董卓這個人,懷有異心。不把他幹掉的話,這個江山會變色啊。
袁紹無語。袁紹當然也看到了董卓的異心,但他的痛苦也在於此。
因爲幹不掉。
董卓他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的身後有千軍萬馬,他的手中捏着少帝與陳留王。此二人是在落難途中,落入董卓之手,然後被其“護送”回宮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董卓的人質。
所以袁紹徒喚奈何。
司徒王允也徒喚奈何。
當鮑信遊說袁紹未果,轉投王允尋求更高層的支持時,司徒王允向他很遺憾地攤了攤手。不錯,他是貴爲司徒,但又能怎樣呢?
這樣的時代,連皇帝和太后都要逃難,命懸一線,區區一個司徒還能翻雲覆雨不成?
所以要有所爲,有所不爲。如果世上事在此時都不可爲,那就只好不爲。
司徒王允作如是想。
鮑信走了。
翻着白眼走了。他的目的地是異鄉。鮑信不屑於和這些患得患失的人在一起刨食。
董卓伸出一根手指頭。
是大拇指。
他深情地看了半天,然後轉過頭,問一旁的李儒:誰做它比較好?
這樣的問題,一般人其實是回答不了的。
但李儒不是一般人,他是董卓的影子,董卓心思的影子。董卓想什麼,想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你。
李儒回答得乾脆利落。
現在不行。不能那麼裸。要含蓄。
那就讓那個小皇帝繼續做一陣子大拇指。什麼時候時機成熟了,主公取而代之。
現在就取而代之。
什麼意思?
小皇帝下,陳留王上。陳留王取代小皇帝坐皇位。
意義?
你說呢?
李儒沒說什麼,因爲他很快就明白了。皇位中場換人這一招貌似無意義,實有深意存焉。從表面上看,皇位只在兩個劉姓小兒中間做一個輪換遊戲,僅此而已。但誰是幕後操縱者?誰是這個國家一言九鼎的力量?
只有董卓一人而已。
不錯,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名正言順,但他董卓不需要。因爲他是董卓。可以製造新皇帝的董卓。
董卓來到洛陽,就是給這個國家制定規則來的。
李儒把這一切想得透透的。
萬籟俱寂。
只有呼吸聲。
很沉重的呼吸聲。
這是董卓的家宴,卻有百官來朝。
百官不敢不來朝。因爲這既是給董卓面子,也是給自己位子。董卓來了,一切要重新洗牌。原來的官還能不能做下去,得巴結好董將軍啊。
但是誰也沒想到,董卓眼裡沒有他們的位子,只有皇帝的位子。趁着百官曲意奉承的當口,董卓高調提議,小皇帝下,陳留王上。乾坤需要顛倒一下。
萬籟俱寂的場面由此造成。人人都在思考,自己該不該發聲,該怎樣發聲。
不錯,董卓現在對付的只是小皇帝,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換了,洗牌那是不可避免的。更嚴重的問題還在於,董卓此項提議要是獲得通過,毫無疑問他將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誰是這個國家今後制衡董卓的力量?中國,將往何處去?這都是繞不過去的大問題。
人人都在思考。
卻人人不敢發聲。
直到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悠悠忽忽地從座上站起,口齒不清地吐出兩個字——
國賊。
這一劍殺雞儆猴
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中氣必不充沛。這是表與裡的關係。
但是此人卻不然。
雖然口齒不清,可“國賊”兩個字卻送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朵裡,中氣之充沛由此可見一斑。
每個人都愣住了。
只有董卓例外。他沒有發愣,而是——發狠。
因爲說這話的人是荊州刺史丁原。雖然荊州刺史和西涼刺史都是刺史,但很顯然,董卓不是丁原。
他是可以決定丁原命運的人。
劍就這樣出手了。在丁原說出“國賊”兩個字後不久。
這是霸氣之劍,是殺雞儆猴之劍,帶着董卓的和野心,穩準狠地刺向丁原。
丁原卻安然無恙。
不是董卓的劍不鋒利,而是出現了意外——董卓收手了。
董卓之所以收手是因爲李儒眼裡看見了一個人。
站在丁原背後的人。此人卓而不羣。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是否卓而不羣有時候不需要做什麼動作,只需往外那麼一站就可以。
一站定雞鶴。所謂鶴立雞羣。
丁原背後的這個人就將自己站成了鶴,而不是雞。
因爲他的眼睛。
眼裡有殺氣。
一般來說,一個人眼裡有殺氣並沒什麼。譬如廚子,面對活雞活魚時眼裡殺氣畢露。但是此人不是廚子,他眼裡的殺氣不俗。
此人不殺則已,一殺則非常。這是屠龍之殺。
李儒怕了。
毫無疑問,如果他不出手阻攔,丁原肯定死翹翹。
但與此同時,董卓肯定也死翹翹。
死於此人之手,死於他手中拿着的方天畫戟。
李儒阻攔了。不過不是出手,而是出口。因爲這樣的時刻,口比手快。
李儒給出的建議是今天大家只管喝酒,莫談國是。有國是,到朝堂上去談。
董卓聽取了他的建議。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它不在於李儒講得有道理,而是因爲董卓也看到了丁原背後的那雙眼睛。那雙令他不寒而慄的眼睛。
董卓收手了,生生地將刺出的劍在半途中收了回來。
便繼續喝酒,各懷鬼胎地繼續喝酒。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妥協和曖昧的味道。
有一個人卻不願意妥協和曖昧。
盧植。
雖然聽聞董卓帶兵來京,盧植曾一度棄官不做,但盧尚書一顆關心國事的心卻始終沒改變。這次他應邀來董府,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戰鬥的。
作爲一個戰鬥者,盧植以爲姿態第一,勝負則在其次。
不錯,董卓現在是一手遮天。但自古以來,一隻手遮得了天嗎?
關鍵是要有人伸出自己的手,撥開那隻遮天之手。
盧植站出來大膽說道:“……今上雖幼,聰明仁智,並無分毫過失。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參與國政,又無伊、霍之大才,何可強主廢立之事?聖人云:‘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
盧植這話雖然說得有些溫文爾雅,但意思卻和丁原說的一樣,就兩個字——國賊。
董卓這次是真生氣了。他突然覺得自己進京後成了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對象。自己還沒怎麼着啊,就徵求一下意見卻接二連三地被罵成國賊……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一怒之下,董卓的劍又出手了。
這一次依然是霸氣之劍,依然是殺雞儆猴之劍,帶着董卓的和野心,穩準狠地刺向盧植。
李儒看到了這一劍,不過沒有阻攔。他非但沒有阻攔,反而樂見其成——是到了殺雞儆猴的時候了。這一劍下去,這個國家的政治新秩序將從此確立,而盧植毫無疑問會成爲政治新秩序的犧牲品。
最重要的是,這一次將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發生。因爲盧植背後沒有眼裡有殺氣之人保護他,百官們懾於董卓之威也不會出手相救。盧植必死無疑。
盧植也認爲自己必死無疑。事實上,他就是慷慨赴死來的。盧植想用自己的死,喚醒朝廷反董卓力量的迸發。
他閉上了眼睛,等着那把宿命之劍刺透其胸膛。
夜宴的結局
宿命之劍拐了個彎。
因爲董卓分神了。起因是他聽到了一聲嘆息。
嘆息聲很奇怪,充滿了強烈的失落感。這讓董卓很不爽。他只得收劍。
董卓做事,向來講究酣暢淋漓。但他又是個疑心極重的人,在行事過程中絕不允許他人打岔,哪怕是發出一聲嘆息。
在他看來,這叫做追求完美。
站出來。
董卓頭也不回地朝百官喝道。
議郎彭伯站出來了。
給個理由。
嘆息無須理由。
天下事,事事都需理由。
董將軍殺人有理由否?
因爲他找死。
彭某以爲,不是盧大人找死,而是將軍找死。
給個理由。
殺盧植易,安天下難。
什麼意思?
盧尚書海內人望,今先害之,恐天下震怖。
有道理。盧植可不死,你必須死!
董卓說話間劍指彭伯,有意無意地將自己定格成了劍客形象。
局面驟然轉變至此,有很多人突然忍不住笑了。
當然是在心裡。
因爲他們知道,董卓慌了,心神亂了。
不錯,他今天是可以做到想殺誰就殺誰。但殺盡文武百官,天下就到手了嗎?天下人各人有各位,沒有文武百官的天下,怎麼可能稱之爲天下?
李儒也笑了,是苦笑。
笑董卓,也笑自己。
今天的夜宴,他明瞭一個故事的開頭,卻不知道它的結局。
因爲無法收場了。
結局當然還是會有的。無非兩個:一是董卓一劍下去,議郎彭伯死翹翹,如果董卓還不解氣的話,再刺上若干人,讓他們接二連三地死翹翹。二是董卓收回劍,彭伯繼續維持呼吸,董卓尷尬收場。
這兩個結局事實上都是無功而返的結局。因爲不管是結局一還是結局二都不能保證文武百官們打心眼裡贊同董卓廢立君主的提議。在這個意義上說,殺人在某些時候還真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手段。
董卓沒轍了。李儒也沒轍了。僵局由此產生。這是一個歷史的僵局,如果無人可解,歷史似乎將不再往前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