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嘗試着想打破僵局。
這是個重量級的人物——司徒王允。
就目下的官階來說,王允當在董卓之上,也在衆多百官之上。但是在此之前,他卻不發一聲。
不完全是怕董卓,而是在等待拐點。事情陰陽轉換的拐點。
當其時也,董卓來勢洶洶,以商議之名,行篡逆之實,並屢以殺人之舉恫嚇百官,王允以爲,這是董卓氣盛之時,不可強與之交鋒。第一個拐點的出現當在董卓遭遇丁原背後的呂布時,董卓的氣焰有所挫折,但王允卻沒有選擇在此時出面,原因是董卓的氣焰雖有挫折,銳氣仍在,還需避其鋒芒。直至董卓連續劍挑盧植、彭伯未遂陷入尷尬境地時,王允覺得,自己可以出面了。
因爲此時的董卓也需要他人出面來替他解套。
王允提出的方案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廢立君主是大事,不可在酒後輕率定奪……不如另日再議。
董卓的劍收回去了,心平氣和地收回去了。
百官們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夜宴乃散。
這個夜晚終究是個有驚無險的夜晚。
但問題依舊存在。
對董卓來說,散去的夜宴其實不是問題的結束,而是開始。此後不久,丁原帶兵向他挑戰。這場小規模的戰爭以董卓的失敗而告終。
不是董卓無能,而是敵人太強大。在董卓眼裡,他的敵人當然不是丁原,而是時刻跟隨其左右的呂布。這個穿着帥帥的戰服一臉陰沉的年輕人簡直成了董卓的噩夢。要安天下必須安百官,要安百官必須去呂布。董卓苦惱的是自己不知道如何才能除去呂布——對他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儒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讓呂布停止呼吸。在這個世界上,讓某人停止呼吸有時很容易,有時又很難,關鍵是要找到一條有效的途徑。
董卓手下的中郎將李肅以爲,自己已經找到了這樣的途徑。
不錯,要安天下必須安百官,但是要安百官不一定去呂布。如果能夠安呂布呢?那可是化敵爲友、如虎添翼的好事啊……
董卓看着自信滿滿的李肅,一臉的不屑。
呂布,有朝一日會跟他董卓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地球人都笑了!
但是李肅沒笑,他看上去一臉嚴肅:主公錯了,呂布日後絕對不敢跟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他只會叫你一聲——父親!就像他現在稱呼丁原爲父親一樣……
一個人爲什麼而活
有一匹馬註定要青史留名。
赤兔馬。
這是董卓的赤兔馬,但是它在此時出現在了呂布面前。就像一個麪包出現在餓漢面前一樣,呂布的眼神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另一個人的眼神則牢牢地落在呂布身上,若有所思。
李肅。
二人一馬,在歷史的亂局面前停頓了下來,似乎是爲了演繹下一場即將到來的戲在作準備和打算。
當然真正的思考者是呂布。因爲他即將面臨一個抉擇:是認丁原爲父親還是認董卓爲父親?
李肅的建議是後者。這位呂布的舊友以一種感慨萬千的口吻說,男人生於世間,能做的事無非兩件:自己做英雄和先跟着英雄混,有朝一日自己再做英雄。這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認清誰是英雄,因爲跟着英雄混和跟着僞英雄混,結局大不一樣啊……
丁原不是英雄嗎?
呂布底氣不足地問李肅。
是嗎?
不是嗎?
不要那麼認真,探討一下而已。
還沒問上幾個回合,呂布的氣就泄了。過了一會兒,呂布又問:董卓是英雄嗎?
不是嗎?
是嗎?
不要那麼認真,探討一下而已。
一陣寂然。
但是呂布心裡卻不平靜。
因爲他已經愛上了這匹赤兔馬。這應該是一種不道德的愛了。愛義父丁原就不能愛赤兔馬,不爲別的,只因爲這是董卓的赤兔馬……可義父丁原與赤兔馬孰輕孰重?義父丁原是真英雄還是僞英雄?跟董卓混有出息還是跟丁原混有出息?誰規定跟董卓混就是認賊作父跟丁原混就不是?認賊作父一次與認賊作父兩次有區別嗎?再有,一個人究竟是爲他人的評價而活還是爲心中的隱秘而活?
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呂布都要問一個明白。
李肅是不可能給他答案的。因爲這都是些致命的答案,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李肅的任務就是把董卓的赤兔馬牽給他,把董卓的求賢之心亮給他,至於呂布何去何從,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李肅走了。
但是他相信呂布會來的,因爲赤兔馬留下了。
這個夜晚,呂布的兵寨中傳出一個男人壓抑的哭泣聲,像是風在嗚咽,又像是受傷的野獸在低嚎。沒有人能聽清哭泣者是誰。第二天一早,兵寨中人唯一能明確的一件事情是一個人消失了,一個人倒在了地上。
消失的那個人是呂布,倒在地上的人則是丁原的殘體,之所以說是殘體是因爲丁原的腦袋不見了。脖子上有了一個碗大的切口,切口處整齊劃一,血流汩汩,令人觸目驚心。
呂布出現在董卓面前的時候眼裡已然沒有了殺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之光。
而他的手中,則拎着一個滴血的布袋,很有些邀功求賞的意思。
事實上呂布確實在邀功求賞,因爲那布袋裡裝的是丁原的腦袋。
董卓閉上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氣。一匹赤兔馬,真的有如此能量,讓一個人砍下他義父的頭顱去向他曾經的敵人邀功求賞嗎?這樣的一個人,心中要有怎樣的大無情才能做到這一點?
董卓不敢想下去了。他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他成功了,終於化敵爲友了,代價僅僅是一匹赤兔馬。可這樣的成功似乎又代價太大:他是不是在引狼入室呢?呂布今天可以殺父求榮,明天爲了更大的利益是不是也可以殺他求榮?
董卓不能確定。他只看見呂布手中的方天畫戟,畫戟鋒利處血跡斑斑,似乎一個亂世的之花正在上面怒放,詭異而豔麗至極。
一聲審時度勢的輕嘆
夜宴又開始了。
只是這一回的氣氛比上回更加肅殺。呂布領了上千士兵埋伏宮外,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此時他的身份是騎都尉、中郎將、都亭侯。當然他最重要的身份只有一個——董卓義子。
從丁原義子轉變爲董卓義子,呂布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
沒有人敢評價他的這個人生選擇,起碼在公開場合下,人人保持沉默。
人人保持沉默地從面無表情的呂布身邊走過,從上千士兵的埋伏點走過,入宮接受董卓的訓話。
不錯,是訓話而不是商議。正所謂時過境遷,當呂布都識時務從丁原義子轉變爲董卓義子後,董卓覺得再和這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官員們討論問題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他弱智。爲了證明自己不弱智。董卓悍然宣佈:
“今上闇弱,不可以奉宗廟。吾將依伊尹、霍光故事,廢帝爲弘農王,立陳留王爲帝。有不從者斬!”
人人沉默。
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沉默很多時候並不意味着贊同,但董卓以爲這就是贊同。
因爲無人公開反對。
但是,董卓到底還是錯了。
有人站出來公開反對。
袁紹。
袁紹雄赳赳氣昂昂站出來公開反對的時候,有個人在心裡爲他發出輕嘆。
曹操。
很多年後,當曹操在官渡之戰中以少勝多打得袁紹對人生深感絕望之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比袁紹強的地方其實就在這聲輕嘆裡。
這是一聲審時度勢的輕嘆。袁紹和曹操的政治智慧高下立判。因爲曹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反抗其實都是無效的,比如這次,明顯的力量不對等。反抗?那不找死嗎?!
袁紹卻覺得,未必。
袁紹以爲,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的身後,站着他叔太傅袁隗。今天這夜宴,是太傅袁隗領着百官來參加的。可以說他是領銜主演,董卓要想把戲繼續演下去,領銜主演的面子不能不給。
換言之,他董卓不能拿他袁紹怎麼樣。
但是袁紹錯了。
因爲董卓明擺着誰的面子都不給。今天這場戲,他董卓要當唯一的主角。誰想罷演,拿腦袋來說話。
董卓的劍拔出來了。
袁紹的劍也拔出來了。
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太傅袁隗卻冷眼旁觀,似乎樂見其成。李儒見此,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在他腦中浮現:這老頭,莫非想以自己的侄子做犧牲品,以制止董卓的廢立計劃?
畢竟,當場殺死當朝太傅袁隗的侄子以迫百官就範,這樣的政治冒險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玩的。因爲後果難以預料。李儒暗示董卓,要玩政治交易,不要玩政治冒險。
李儒所謂的政治交易是,放袁紹一條生路,以換取袁隗對董卓的政治支持。
董卓同意了。
他之所以會同意並非是因爲他對李儒的計謀有多麼認同,而是因爲呂布。
不錯,是呂布。這個董卓的新義子在剛纔董卓和袁紹的對峙中不發一言,立場曖昧,令董卓心裡很不託底。他突然間明白,敢情今晚這場大戲的真正主角不是袁隗,也不是他董卓,而是呂布。
呂布統領伏兵,他倒向誰,誰就將勝出。雖然在名義上,此人已是董卓的義子,但是這樣的年代,親兒子都靠不住,一個剛剛投誠過來的新義子怎麼靠得住呢?董卓不能不爲自己留一手。
太傅袁隗也不能不爲自己留一手。
好處是明顯的,侄子袁紹的性命可以保住。
自己的官位可以保住。
最重要的一點是可以贏得官心。因爲百官們現在也看明白了,這天下遲早是董卓的天下,強與之對抗,那叫以卵擊石。雖然在某些時候,以卵擊石可以獲取政治清譽,但更可能失去腦袋。人,還是現實一點比較好。再說了,這江山原本也不是他們的江山,該着急的也不是他們,何苦操那份心呢?
對百官們來說,現在最需要的其實是找一個政治品格代言人,以代其受過,以換取所謂的良心安寧。而堂堂的太傅肯出頭做這件事,怎不令他們感激涕零?!
太傅袁隗終於和董卓達成政治交易。
一切皆大歡喜。
在曹操惋惜的目光掃視下,袁紹帶劍黯然離開了這場夜宴,成爲一個毫無收穫的出局者。
可以說,除了曹操外,人人對他視而不見。
的確,袁紹是試圖爲大漢江山證明些什麼或保衛些什麼,但是現在看來,這竟成了一個人的行爲藝術,甚至是未獲掌聲的行爲藝術。當然了,曹操是非常理解衆人的鴕鳥心態的,只是可惜了袁紹,到底成了這場政治交易的犧牲品。曹操玩味再三,良久,他將惋惜的目光從袁紹身上收回時,卻在無意間瞥見呂布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似乎想看穿什麼……
曹操心裡一驚,覺得今後的天下,這個叫呂布的人,怕是要掀起一些波瀾了。
哭是最愚蠢的辦法
董卓成了相國。
在陳留王協被其以一個莊嚴肅穆的儀式推上皇位後,董卓成了史上最強悍的相國。
因爲他可以帶劍上殿。他的劍鋒,常常有意無意地指着年僅九歲的漢獻帝,令這位還不到青春期的小孩搞不明白一個人世間的常識,皇帝大還是相國大?
很多人也搞不明白。他們唯一能搞明白的是,有兩個人死了。
少帝和何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