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伯奢見到曹操和陳宮二人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當時曹陳二人是來投宿的。行至成皋,天色已不容許他們繼續往前走,曹操只得投靠其結義兄弟呂伯奢家。
在成皋這個地方,呂伯奢已經生活了很多年。也就是說,他經歷過很多的白天和黑夜。
安然無恙。
所以一般來說,呂伯奢是不怕天晚的。
呂伯奢不怕天晚夜深說到底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爲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
何況來者不是鬼,而是他的結義兄弟曹操。
曹操給他的眼神是坦蕩的,坦蕩到有些放鬆的程度。所以,起碼到目前爲止,他們兩人互信對方是安全的,是可信賴的兄弟。
寒暄。落座,直到準備酒席。
氣氛很友好。
的確,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在後半夜的那場震驚後世的血腥屠殺,一切都只是平淡無奇的探親訪友老故事而已。
但是,殺戮還是發生了。
那麼,殺戮究竟是怎樣發生的?第一絲不安的氣息又是從哪裡產生的呢?
來自人心。
曹操之心。
曹操在與呂伯奢寒暄之時突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將自身安全交給了特殊時期的結義兄弟。
不錯,眼下正是特殊時期,他曹操正被滿世界通緝,當其時也,什麼纔是真正可以依靠的?
曹操以爲,只有自己。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可靠,包括結義兄弟。
所以當呂伯奢起身跟曹操說要去西村買酒時,曹操坦蕩到有些放鬆的眼神開始變了。
變得有些複雜。他對世界說,告訴你,我不相信。
當然曹操這話沒有說出來,而是悄悄地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
很快,曹操的眼神又開始變了。
變得有些恐懼。因爲他聽到了磨刀聲。
曹操不僅聽到磨刀聲,還聽到了人聲。這人聲是伴隨着磨刀聲從後院傳出來的,若有若無卻令人瘮然,縛而殺之,何如?
曹操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不是一般的可怕,而是相當地可怕。最熟悉的人往往傷害你最深:原來呂伯奢買酒是假,殺人、通風報信是真!
曹操出手了,懷着一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悲憤心情出手了。陳宮也隨他一起出手。因爲事情到了這般地步,陳宮也虔誠地相信,他們落入了陷阱。
一刻鐘後,這兩個滿臉血污的人站在呂伯奢家的後院呆若木雞。
地上躺了八個人。
八個停止呼吸的人。
八個在他們的劍下停止呼吸的人。
但他們的眼光沒有落在死者身上,卻落在一隻豬身上。
豬是活豬,如果呂伯奢家的八個人不停止呼吸,這隻豬將停止呼吸。
因爲在此之前它已被牢牢綁縛,只待引頸成一快,然後被今晚呂家尊貴的客人大快朵頤。
只是現在,這隻豬逃脫了厄運,曹陳二人註定不可能大快朵頤了。
他們只能逃亡。
繼續逃亡。
在呂伯奢沒回家之前,繼續逃亡。
只是,命運的安排卻是逃不過。
他們命中註定與呂伯奢相遇。
在逃亡途中,曹陳二人遭遇呂伯奢,首先看到的是呂伯奢的手。
因爲他手中有酒。
這樣的發現讓陳宮羞愧不已:原來呂伯奢真是買酒去了,而不是曹操所指的是去通風報信。陳宮幽怨地看一眼曹操。這一眼,很有遇人不淑的味道。
但是曹操卻是鎮定自若。
毫無疑問,曹操的鎮定自若構成了曹陳二人此後人生命運的分野。因爲當此大事件發生之時,一個幽怨,另一個仍能鎮定自若,其背後的良心自責、處世素質與應變能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可以說在此之後,此二人即便還走在一起那也是同牀異夢,更何況——他們根本不可能再一路同行了……
因爲曹操再次出手了。
以一個陳宮意想不到的角度和理由出手了。
陳宮眼睜睜地看着呂伯奢在曹操的劍下應聲而倒,呂伯奢倒下時手中仍緊握着他從西村打來的酒,就像握着他一直信仰的江湖兄弟情一樣。
陳宮的眼睛睜大了,他要曹操給他一個理由。
呂伯奢的眼睛也睜大了,似乎在臨死前也要曹操給他一個死的理由。
曹操把理由給了他們:“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呂伯奢閉上眼睛,他終於死明白了。
陳宮也閉上眼睛,他終於活明白了:什麼叫一個人的鐵石心腸。如果說在此之前,曹操的誤殺還有情有可原之處的話,那他現在明知自己有錯仍置呂伯奢於死地則毫無疑問證明這個人,不是一般的狠。
陳宮決定離開曹操。
這段始亂終棄式的兩個男人的“私奔”只有一個曖昧的開頭,和一個即將要勞燕分飛的結局。
不過很快,陳宮就不想勞燕分飛了。因爲他舉起了劍,他要趁曹操不備,爲天下人除奸。陳宮以爲,這個叫曹操的人日後定能成爲亂世之奸雄,不趁早除之,他對不起天下。
當然了,陳宮這一劍說到底也是想對得起自己,他要給自己討一個公道,爲這段傷感的“私奔”生涯劃上句號。
這是在一家偏僻的小旅店,殺人在逃犯曹操鼾聲正響,睡得格外香甜。他的身邊,則站着心若死水的陳宮。此時的陳宮劍已舉起,對準曹操的胸口將刺未刺,姿勢堪稱完美……
有參與,纔有可能
曹操卻安然無恙。
不是有外力相助,也不是他突然醒來打敗了陳宮,而是陳宮自己打敗了自己。
原因是陳宮心軟了。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之所以功敗垂成往往是被自己打敗的,原因僅僅是我們的心不夠硬。
陳宮的心就不夠硬。他將刺到一半的劍收回,趁着夜未央,黯然離去,離開曹操。
這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個人生旅途中“向左走”與“向右走”的老故事,雖然很多年後,在這亂世的舞臺上,倆人還會不期而遇,還會再演恩怨,但那時的心境已經是迥然不同了。
曹操淡然一笑。
在他醒來之後,發現陳宮已不辭而別時,曹操做出的是如上反應。
但是淡然之後是惋惜。曹操惋惜陳宮的功敗垂成。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和他當初一樣選擇棄官不做,欲謀大事的人,爲何就過不了“殺人”這道檻。
曹操以爲,要成大事必須殺人,殺無數的人。不問理由殺無數的人。
最重要的是不能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因爲一個人是不能扛着問題向前走的。那句話是怎麼說來着,放下包袱,輕鬆上陣。
曹操就放下包袱,輕鬆上陣了。他繼續往前走,朝着他的目的地。
或許,曹操身上根本就沒有包袱,因爲他的腳步走得如此輕快,簡直讓人看不出他是個有包袱或心事的人。
在陳留,一個時代的拐點開始了。
曹操在此招兵買馬。
很多註定要千古流傳的名字,一一浮出歷史的水面。
樂進。
李典。
夏侯惇。
夏侯淵。
曹仁。
曹洪。
這些人從四面八方走來,成爲了曹操的左右手。在接下來的歲月裡,他們將和曹操一起東奔西走,爲一個人間奇蹟的誕生添磚加瓦。
更重要的是曹操他不是一個人在奮鬥。袁紹和他會師了。與此同時,全國近二十個郡鎮的太守起兵響應,大家準備手拉手聯合起來,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向洛陽進發,誓與董卓戰鬥到底。
劉備和他的兩個兄弟關羽、張飛悄無聲息地混跡其間。之所以說悄無聲息是因爲他們的級別比較低,在太守遍地、將軍雲集的聯合軍團中,劉備只是區區一個縣令,關羽是馬弓手,張飛是步弓手,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
但劉備們還是毅然決然地混跡其間了。沒有人邀請他們,他們是自告奮勇地跟去的,雖然有北平太守公孫瓚不明不白地領着他們去見袁曹,卻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只是劉備不在乎這一些,他只在乎一句人間名言——重在參與。
因爲有參與,纔有可能。
纔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果然就引起了重視。
先是曹操。曹操一聽劉備來了,忙帶着他們去見袁紹。
不爲別的,只爲劉備的江湖名聲。在此前與黃巾軍的戰鬥中,劉備因爲戰功卓著,他的這個名字開始引人注目。曹操敬的是劉備的江湖名聲。
袁紹對劉備也刮目相看。此時的袁紹已是聯合軍團總司令,一般人他是不正眼相看的,但是對劉備,袁紹不僅正眼相看,還刮目相看。
不爲別的,只爲劉備的皇族名聲。中山靖王劉勝之後,漢景帝的玄孫。袁紹敬的是劉備的皇族名聲。因爲這樣一個名聲,劉備獲得了和衆太守們平起平坐的機會。
而關羽和張飛依然站着,在已經坐下來的劉備後面默默無聞地站着。因爲起碼到目前爲止,出人頭地的機會還沒有垂青這兩個人。不過很快地,此二人將令袞袞諸公刮目相看,因爲一個歷史性的出人頭地的機會已近在眼前,那個註定要爲關羽增光添彩的人兒將很快走出場與關羽演對手戲。他的名字叫——華雄。
殺一個人可以有多快?
洛陽城已是岌岌可危。
不過,危的是人心,不是城池。
因爲袁曹幾十萬大軍雖已糾集,卻還沒有完全到位。只有長沙太守孫堅引本部人馬充當了急先鋒,衝到洛陽城外汜水關下安營紮寨,準備讓董卓人頭落地。
有一個人衝了出來堅定地捍衛董卓的腦袋。
不是呂布,是華雄。
呂布當然可以捍衛董卓的腦袋,不過華雄以爲,對付孫堅,他出馬已是綽綽有餘。
華雄是關西人,此公最大的特點是很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