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她六歲的時候,爸媽平靜地辦理了離婚手續。
離婚後,她跟着爸爸。她不明白,爲什麼媽媽不要她,她不是說她是她最愛的人嗎?爲什麼不把最愛的人帶走呢?
媽媽半個月來一次。帶她看電影、逛書店、吃好吃的、去遊樂場。
媽媽的新家收拾的很乾淨。
牀又大又軟,她開心地在上面跳來跳去。
媽媽穿着絲質的白色睡衣,坐在梳妝鏡前仔細地梳長長的黑髮,紅色的指甲在黑髮中忽隱忽現,風情萬種。
“媽媽,我也要塗紅指甲。”
“好看嗎?”媽媽把白嫩的手伸到她面前,“喜歡嗎?”
“嗯。喜歡。”
媽媽打開化妝包,拿出一個細高的粉色小瓶,“給你的。”
她把玩着小瓶,眼睛放光。
“來,媽媽幫你塗。”
媽媽小心地把她的小手指一個個塗上亮晶晶的液體。一股刺鼻的氣味在房間瀰漫開來。
“好難聞!”她說。
“可塗上它,你會更漂亮。寶貝,很多漂亮的東西是有毒的。”
“媽媽,你也有毒嗎?”
“瞎說。媽媽怎麼會有毒。”媽媽用手指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頭說。
“因爲你漂亮呀。”
媽媽笑起來,她的寶貝太可愛了。
她拿起梳妝檯上一個精緻的瓶子,打開,對着空中一按,“噗噗”地噴出幾滴水霧,整個屋子立刻充滿芳香,彷彿屋子裡有個百花園。
“這是什麼?”
“香水。”
“幹什麼用的?”
“噴在衣服上的。”
“爲什麼要噴衣服上?”
“因爲可以變香?”
“爲什麼要變香?”
“因爲喜歡?”
“爲什麼喜歡?”
媽媽答不上來,她們的談話進去了死衚衕。
十萬個爲什麼的節奏,受不了呀!
那次媽媽把她送回來。爸爸和媽媽又吵了一架。
“你以後不要給孩子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孩子會學壞的。”爸爸生氣地說。這個女人越來越不知如何疼孩子,每次來看孩子總帶着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說是什麼高檔貨,有幾個錢了不起呀,浮誇!
“孩子喜歡,哄她開心嘍。”
“你知不知道,每次從你那裡回來。我都要花很長時間改掉你灌輸的那些東西!”
“爲什麼改掉?我的東西有毒嗎?何天成,你什麼意思?”
“你說呢?”爸爸反問,“不要覺得有幾個臭錢,就跑來現擺。”
“我有沒有錢,和你又關係嗎?我們已經離婚了,沒有任何關係,OK?不要對我指手畫腳,你沒資格。”媽媽很生氣。
這個男人可真夠可以的,離婚後還一副老古董的樣子,保守僵化,動不動指手畫腳。
“我沒資格?你有資格嗎?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像你一樣整天化的像只猴子。否則,取消你的探視權。”
媽媽氣的手指亂抖,“我要起訴你,要回女兒的撫養權。”
“隨你的便!”爸爸把門打開,“請吧,這裡不歡迎你。”
她從窗戶看見媽媽揹着小坤包,黑髮的長髮在身後隨着步子有規律起伏,媽媽真的很漂亮,可爲什麼爸爸還和她吵?
媽媽消失了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她上二年級了。
那天下午放學後,她剛走到學校門口,聽見有人喊自己名字,回頭一看:不遠處一輛紅色汽車旁站着一位幹練十足的時髦阿姨,一套剪裁合體的乳白色套裝襯托的胸部愈加飽滿高聳,腰身修長,腳穿一雙白色小高跟,栗色大波浪側披一旁。面上一幅黑超更增添了幾分霸氣。
香車美女引得路人頻頻回望。
漂亮阿姨紅脣緊閉,渾身散發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
看見自己有些疑惑,漂亮阿姨摘下黑超,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秋日的陽光下,妝容精緻,妖嬈多姿。
“媽——媽,媽媽。”她遲疑地喊。
媽媽快步走過來,彎腰抱住她,把臉貼在她的小臉上,好一會才放開。
“上車吧!咱們去吃好吃的。”
“師傅,開車,去愛麗絲餐廳。”媽媽對司機說。
愛麗絲ALLCE是本市最有名的西餐廳。坐落在繁華地帶,門口立着一個巨幅廣告牌,上面是個金髮碧眼的小姑娘,身邊有一隻兔子和毛毛蟲。長大後才知道那上面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人物。
餐廳內人不多,畢竟喜歡吃西餐的中國人不多。有時候吃西餐不是因爲喜歡,而是因爲新鮮。
那是她第一次接觸西餐。銀製小巧的刀叉讓她覺得好玩,就像小時候過家家用的道具,很好玩。她學着媽媽的樣子把餐布鋪在腿上,一邊用叉按住牛肉,一邊用刀來回劃。盤子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聲。好不容易劃掉一塊牛肉,放進嘴裡,小丫頭眉頭一皺。
“呀!好難吃。”
媽媽嫺熟地用刀割下一小塊牛肉,優雅地放進嘴裡,慢慢咀嚼。食指拇指中指捏住高腳杯細細的杯柱,輕啜一口杯中誘人的紅色液體。
沒有爸爸做的土豆燉牛肉濃香有嚼勁。儘管看着賣相不錯。
桌子上一盒蛋糕,上面鋪滿白色的奶油,芭比公主帶着一隻小狗站在一片白雪裡。幾顆紅色的櫻桃呈弧形託着一頂閃閃發光的王冠。藍色的月亮鑲嵌一圈。
一盤水果沙拉,紅的黃的綠的白的,五彩繽紛。
“我的小公主。生日快樂。”媽媽輕聲哼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媽媽拍着手,滿臉幸福地唱。她小手合十,對着跳躍的燭光,許下一個七歲女孩的願意——讓媽媽回家。
那天晚上爸爸接她回家。在公交車上,他拉着她,一路上嘴角緊抿,臉色蒼白,一改往日的溫和。
她卻自顧自地說着牛奶,麪包,沙拉,王冠和生日蛋糕,一切與媽媽有關的驚喜與美好。沒有注意到爸爸的沉默。
門打開,再“啪”的一聲關上。一扇門把世界分成兩邊。門外的熱鬧與門裡的清冷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個蛋糕就把你收買了!我天天爲你洗衣做飯,接送你上下學怎麼算?爲什麼一個蛋糕就讓你一路喋喋不休?”爸爸儘管儘量控制着音量,但她分明感受到他的怒火。
她低下頭,靠在牆角。
“告訴我,蛋糕好吃嗎?甜嗎?”爸爸搖晃她的胳膊。
她看見爸爸的眼睛瞪得很大,和電視裡生氣的老虎一樣可怕。她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
“你說呀!到底是甜還是不甜?”不知爲何聲量立刻高起來。她被嚇到了,眼淚在眼框裡打轉,驚恐地看着面前扭曲的面孔,淚終於緩緩地流下來,流過臉頰,流入嘴角,鹹鹹的,有點苦。不知道爲什麼,她竟然沒有哭出聲。
對視多久,她記不得了。也許10秒,也許10分鐘,眼前這個男人才靈魂迴歸,變成她穩重慈愛的爸爸。他摸摸她的頭,輕輕把她攬入懷裡,一股溫熱的淋透她的襯衫。她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哭了。
和她一樣。
從此,她再也不提媽媽的事了,甚至連媽媽這個名詞也不在提起。她把那個充滿愛的名字埋在心底最最幽深的角落,絕口不再提起。
因爲她不想讓爸爸傷心。
雖然她不懂他的憂傷。
其實,他也不懂她的憂傷。一個二年級孩子的憂傷。
時間真是一個矛盾體,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
小時候總覺得時間很慢,盼望長大。
自那件事之後,她和爸爸之間總像隔着什麼,言語間充滿客套,生疏。她不明白大人總是說珍惜眼前人,爲什麼他們說分開就分開?爲什麼分開後就不能再和好如初呢?
她想等自己長大了會找到答案的。
轉眼之間,她考上大學,長大了。卻發現,長大是件更麻煩的事。
暑假前爸爸曾在電話裡含蓄地暗示過她,想成立一個家。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覺得自己大了。這些年來,爸爸也很孤單,辛苦。若真能找個人陪伴度過後半生,也不失爲一件美事。所以爽快地同意了。只有一個條件——對爸爸好。
可昨天爸爸告訴她要結婚的女人竟然是那個逼走媽媽的女人,那個護士。這麼多年他們還藕斷絲連。她怎能不傷心絕望。家因那個女人解體,媽媽因那個女人消失不見。她因那個女人被同學瞧不起。
現在因爲自己長大了,他們可以心安理得的結婚了。曾經疼愛自己的爸爸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疼她哄她。以前只要爸爸去相親或者說帶阿姨回家,她就把自己關在屋裡,誰叫也不開,絕食不吃飯。屢試不爽。其實她也不是真的絕食,提前藏了零食在房間。就這樣拖這直到爸爸妥協,直到她長大。
而這次爸爸態度堅決,鐵了心要做新郎官。無論她多麼強烈的反對,爸爸不理她。她這招失靈了。
如果長大以失去爲代價,她寧可不要。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是那個女人?”她擡起淚眼看着卞愛。
天下女人那麼多,他爲什麼偏偏選她?難道他不知道她最討厭她嗎?
卞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成人的世界太過沉重複雜,不是對與錯,黑與白就可以解決的。年輕的她們找不到答案。
她們正一步步朝着那個世界靠近,不管願不願意。
卞愛茫然地看着遠方,手無意識的握成拳頭,好像要握住什麼。腦海裡冒出一句話: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